她的生活开始变得颠沛流离般。
三月份就到来，马玲在范景泉的建议下，转到了市里好一点的A中学继续读书。
中学的学费较上京中学的学费要贵一些，范景泉帮她补交了计划之外的学费。
开学第一天，马玲回来之后，用质问的口气问范景泉，范景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边趴着米饭，伸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
“骗子，你为什么帮我交学费？”
“你能不能不叫我骗子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少转移话题！”
“我知道你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可是转学的事情也是我提议的，也没多少钱，就帮你交了。你干嘛生气？”
“你凭什么帮我交学费啊？”
“那能凭什么。以后你出息了，就还给我，对了，我可以不要利息的。”
“范骗子，你为什么要一直帮我。你又不能娶我。”马玲说了这话的时候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是她近些日子一直想要问他的话，却没想到还是话赶话说了出来，范景泉正在抚米饭的手顿时停了下来，长久的沉默。
马玲的泪在范景泉沉默良久之后就真的掉了下来，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他的面前落泪了，可是这一次，她最伤心，他却安慰不了她。
没想到这一切来得突然。
马玲一路跑下楼，却迎面撞见熟人，那人是左宇。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左宇双手抓住她的肩膀，马玲却哭得站不住了，身体缓缓往下沉，一直到蹲在地上。
左宇俯身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世界就在此时安静了下来。
左宇带她离开了这里。
逃离了这里。
带我走吧，我最爱的人不能给我我想要的幸福，所以你带我走吧，我觉得好难过。
夜。此刻阒静。
“你不是住他家里么，你们之间……对不起，是我想错你了。”左宇点一支烟，慢慢的抽着，烟雾很快便缭绕。
马玲背对着左宇躺在酒店的床的窄窄一边，身上裹着雪白的被子，头发零散，“你知道……我以为你跟他睡了……我以为他就是玩儿你而已。”
“你要是再在我面前说他，我就杀了你。”
“你真是个疯子。”
“我就是疯了，那又如何！”
“马玲，我不会像他那样，装得很爱你，却又根本不能给你什么。”马玲顺手抓起床头柜上放着的玻璃杯，朝左宇的方向扔过去，左宇躲过了杯子，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冷静下来再打电话给我，今天的事儿……我不会不管你的。我要先走了。”左宇起身匆匆穿好衣服，离开了酒店。
马玲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体的疼痛让却是盖不过她心里的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总是被扔掉的旧了的玩具，可惜最后总是要被扔掉的。
或许左宇说的是对的，范景泉什么都不会给自己，他甚至都不曾碰过自己，他只是很照顾她，对她很好，仅此而已。可是她又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他们都说是爱自己的，可是谁又真正可以给她她想要的生活，她只是想要安心的生活，能不能不要再留下她一个人，就像今夜。
她现在又是什么。
翌日，马玲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她又住回了之前住过的那家旅店，站在旅店门口的时候，马玲犹豫要不要进去，就有人过来搂她的腰，还问她要不要做。马玲伸手打了那个男人，扭头进了旅店。假装听不见那个人的辱骂。
她从那时起就开始学会了不再受一点儿委屈，她要把曾经被打的耳光，全部打回来。
旅店的前台换了人，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浓妆艳抹，喷劣质香水，马玲可以从她的打扮知道她定是从事那种行业。
“住店么？就一个人？”
“一个人，先交一个月的钱。”
“一个月么？对不起，我新来的，还没有遇见过要住一个月的客人呢，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老板。”
“不用问了，住一个月是要便宜一半的，你按一半算就对了。”前台看起来好像有些不相信，马玲于是补充道，
“我之前住过这里，没问题的，身份证在这儿，我又跑不了，你担心什么啊，快登记吧，这可是一笔大生意，老板只会夸你的。”
前台听了之后觉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很快登记好了房间。
马玲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了第一堂课。
下课的人群匆匆从马玲的身边经过，马玲却走和他们相反的方向。回到班级的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马玲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座位上的左宇。
“你怎么在这儿？”马玲走过去问，情绪有些激动，“我在这儿上课啊。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么？”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
“昨天的事儿求你忘了。”
“马玲，你知道我说过要对你负责，就不会不管你的……”
“求你不要说了。”马玲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耳朵，左宇俯身去扶起她。
班里的学生陆续回来，马玲已经哭花了脸。
我得不到你的爱，于是用最错误的方法报复了你，却是报复了自己。
我们之间，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了。
一个月之后，天气转暖。
范景泉没有打电话来，也并没有到学校来找她。其实她的心里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想着有一天他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对她说对不起，那时候她就一定会跟他走，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
因为她太想念他了。
不管他是不是一样的想念她。
她整日孤独来往，没有精神的度日。也不再理左宇，因为一见到他的那张脸，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那像是一只吸血虫反复咬破她的血管，然后疯狂吮吸，血液就这样一点点的稀少，然后直到干涸。
她开始安心的作画，因为无事可做。
白天一个人在学校的画室一点就是整天。早上去小饭店里面喝一些粥，去画室之前带一些面包当做午饭，晚饭则是在回旅店的时候经过的路边摊儿里解决。一天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打发过去。
旅店的环境依旧差，却也想不到其他可以摆脱的办法，她一个人生活惯了，已经不想住回学校了，再者说，也回不去了。
都只是时间的问题，马玲这样对自己说，以为可以减缓一点儿心里的压抑，现在的她便是极度的压抑。
左宇对马玲穷追不舍，马玲的心反而却越来越凉。或许是因为心里总是放不下一个人。
五一长假的时候，左宇邀请马玲去D市，马玲一个人无事做，于是答应了他。却没想到在火车上遇见了范景泉。
火车往前开，在马玲眼里，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当她也心事重重的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的时候，她恍然间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正在从车厢的一头走过来。好像还是最初相遇的时候，黑色长裤，浅蓝的短袖是海水的颜色。
“你怎么在这儿？要去什么地方？”范景泉看起来有些惊讶，却很自然地问，“和朋友去C市玩儿。你呢？”
“你也看到了，在工作啊。”
“你好，我叫左宇，我们是同学。”左宇适时站了起来，边伸出手边介绍道，“你好，我叫范景泉，我们是朋友。”
“哦，我听马玲提起过你，谢谢你之前对她的照顾。”
“谢什么啊，没什么，马玲我当妹妹一样照顾的。”
三个人的对话突然沉默，没话说。末了范景泉补了一句，“你们坐吧，我还要工作呢。”然后匆匆离开。
“马玲，马玲，你坐下吧。他走了。”左宇叫站在过道发呆的马玲坐下，马玲却任凭人来回走动蹭到她的身体，她却一动也不愿意动。
她的心里是讲不出的难过，恨自己的嘴太笨，不能问他一句，能不能重新接受自己。
在遇见他之后，卑微，卑贱，自卑，都是她。
马玲的情绪消沉，剩下的时间里没有讲一句话，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下了火车已经很晚了，马玲和左宇到酒店登记房间，却已经没有了空房。辗转问了几家，才终于有了地方，却只剩下一间房。
躺在酒店的床上，左宇却不安分。试探地问马玲的意思，马玲却还是没有拒绝。
一半的时候，马玲的身体觉得不舒服，让左宇起开，左宇不肯，马玲用尽了剩下的一点力气把左宇推到了地上，左宇却动了怒，毫不犹豫地拽住马玲的头发把她拖下了床，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肚子上。
剧烈的疼痛感来自很久之前，那个男人在自己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狠狠地踹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那样的痛感是不是足够让她这一生都难忘，她说服自己要恨他，那个人却是她的父亲。疼痛带来了额头上的冷汗，亦让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她再没有力气争吵，她想起了范景泉，这世上唯一一个给过她温柔的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左宇看着马玲坐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肚子，牙齿紧紧咬着唇，像是快要咬破了一样。他的心里却又生了怜悯，他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话语里满是懊悔之意，马玲却全都已经听不见了。
马玲连夜起了回程的票。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马玲终于感觉到了饥饿。此时的饥饿就像是最锋利的匕首，迅速地在她的胃上摩擦，接触近一点就会划破，接触远一点便是奇痒难忍。
马玲买了泡面来吃，最不喜欢吃的泡面在此刻吃来却是为救命的。
天在火车行进的途中慢慢的亮了，不知道是路过了什么地方，窗外竟然起了雾，薄薄的，像是她的呼吸，亦像是她单薄的身体。
她近些日子又消瘦了好多。
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吃完没有扔掉的面，红红的油浮在上面凝结成了块，像是马玲手臂上伤口的血痂，流出的血已经结成了血块。
她就这样抱膝坐在座位上，等着火车进站。
她试着说服自己，却还是徒劳无功。下了火车她便打了出租到了范景泉的家。
他家的钥匙她还留着，当钥匙在锁眼里轻松的被转动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有了短暂的喜悦，这里依然是她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他还是在等着她回来的。
换下鞋子的时候，马玲却发现了一双蓝色高跟鞋，正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米饭朝着马玲扑了过来，长舌头舔着马玲的手臂，范景泉穿着背心，出现在她的面前，“马玲？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马玲想上前抱住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范景泉的身后出现了高跟鞋的主人，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询问，“景泉，谁啊？”
“哦，我朋友，你先去看电视，我们出去说会儿话。”
“好，你早点儿回来。对了，记得回来的时候在楼下超市带牛奶，冰箱里没有牛奶了。”
“知道了。”马玲假装自己还没有理解目睹的这一切却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明白了这恶俗的剧情。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尴尬情节，谁料想现在自己竟成了主角。
范景泉和马玲下了楼。
“不是和同学去玩儿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么？”
“她是谁啊？”
“你说谁啊？”
“要你带牛奶回去的。”
“我和她已经结婚了。”
“什么时候，一个月前。”马玲蹲在地上哭得很大声，范景泉心疼地轻拍她的后背，半个小时之后，马玲兀的站了起来，“骗子，我恨你！”说完之后，仓惶逃走。
这天为什么这么快就已经亮了起来，把她的样子照得那么清楚，无奈悲伤就全部被他看到。
时过境迁，你还记得当初的我么。
马玲以为，这一次，算是跟范景泉和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彻底作别。
几天之后，她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的痊愈，悲伤却是接踵而至。
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的声音掺杂着哭声，马玲只听清了一句，她的父亲出事儿了。
马玲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的尸骨还未完全冰冷，因为被井下出了事故，马国强的面部已经是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样貌。可马玲却好像感觉他还是活着的，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床上跳起来，追着她打。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想象，他的父亲在自己的面前被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推走，她的母亲在自己的身边哭得昏厥了过去，这都是她亲眼目睹的。
这一刻，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妈，你感觉好一点儿没？”
“玲儿啊，我们可怎么办啊。”母亲清醒之后又开始止不住地哭，“妈，不要再哭了，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玲儿，对不起啊，妈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父亲的赔偿款拿了不少，马玲建议母亲在市里买房子，母亲却没有答应。她住惯了这里，不想离开。
马国强的葬礼结束之后，马玲重新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不再住旅店，搬回了家里同母亲住。母亲这才得知了马玲前些日子在外面的遭遇，心疼不已。母亲询问花销怎么够，马玲支支吾吾讲不出，便把左宇说了出来，搪塞母亲的问题，母亲便没有再追问。
她们之间好像已经不同于平常母女之间的那种亲近，她们之间因为马国强和马凯，已经悄悄的淡化了对彼此的关心，所以也不愿再多问，一个怕问多了会让她厌烦，一个则是心情忐忑着不敢全部对她讲出来。
那年的春节，母女两人过。
看别家的鞭炮在新年到来之际点燃，自家却是没有一点辞旧迎新的声音，无奈至亲故去。
马玲的第一段最好青春这样过去，同别的孩子并不一样。
时间在没有争吵的日子里流走，一年过，两年去。
这年的夏日临近，马玲初中也即将毕业，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自己的美术考试做准备。她的成绩课一塌糊涂，但在画画上老师还是对她抱有很大希望，并且建议她去报考一下市里数一数二的A高中。
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呢。
自从马国强去世之后，母亲就染了病，身体便极度虚弱不再能做什么耗费体力的活儿，马玲除了准备考试，还要照顾母亲。
日子虽然有些忙碌，却也算不上很艰难。
左宇还是正是围在马玲的身边转悠，有时候马玲真的会以为他会就这样陪自己一辈子呢。等到她累了，他就会娶她，然后过着平常人的生活。至少他不会像某些人，给不了自己一个承诺。
如果不是马国强的突然出现，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安静的过下去，她也不必承受那些对心里强烈冲击。
那天马玲放学回家之后，看见马国强正坐在炕上，小桌子上放一瓶白酒，满屋子的酒气，马玲并没有觉得重新见到父亲的那种喜悦，反倒像是觉着见了鬼，“你回来了？”马国强口齿不清地说，俨然是一个酒鬼的样子。
“爸。”在马国强对她拳脚相加的那天起，马玲就没有叫过马国强一声爸，这次心里着实是惊了一下，说出硬生生的一个字之后，马玲的心里也觉得不自在。
“玲儿啊，你回来了，快坐下，我这就做饭。”母亲从屋外端煤回来，“妈，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爸……不是。”
“你爸啊没事儿，你记不记得出事儿那天躺在医院的那个人的脸已经被毁掉了，根本认不出是你爸，那个人根本不是你爸，他和你爸一起下了井，死的那个人是他！”
“可是赔偿款呢，不是已经给了我们么？”
“那个人是个光棍儿，又没有亲人，你爸说啊，索性就把钱……”
“怎么能这样做呢？迟早是会被人发现的！这样是会坐牢的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又欠揍了？”马国强坐在炕上，呈半梦半醒状，“不管你要不要打我，我都要说，你这样可以骗得了一时，可是万一有人去告发，你要怎么办？”
“就是你这个冤种才会去告发你老子！你给我老实点儿，不然我现在就把你剁了，你信不信！”
“玲儿啊，不要说了，你爸喝多了，明天等他清醒了再说。”
“妈，你也要跟他一起犯法么！”
“什么法不法的，别胡说，赶快把作业写了，今天妈做饭，一会儿就好。”
她仿佛在梦境，只是这个梦有些长。
原来马国强这一年多竟是在外面流浪，想着等到事情平息了再回来，那个被误当做了马国强的人早就成了一把灰被埋葬，这样谁都会以为马国强已经死掉了，可是赔偿款照样可以得到。马国强以为自己的计划很完美，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盘算着不费任何力气就得来一笔意外之财。
天气变凉的时候，马玲升入了高中。
算是如愿，马玲以美术特长生考上了A高中。
她搬离了家，一个人继续在外过活，别人看来还是很难熬的住宿生活，在她看来确实早已经习惯了的。
左宇被家里送出了国，离别那天，左宇请马玲吃饭，左宇喝了不少酒，马玲却是清醒的，眼看着左宇在自己的面前一点点的变得昏昏沉沉，却还是紧握着酒杯，马玲不劝他也不主动说话，“马玲啊，你为什么不喝呢，就这么不喜欢我么。”说话的时候左宇已经快要趴在了桌子上，声音也有些浑浊不清，“左宇，你喝醉了。”马玲喝了一口白水，“马玲，我真的很喜欢你啊，可是你就是装着很清高的样子，还想让我怎么接近你啊，我得到过你的人，却为什么始终靠近不了你的心。”
“不要说了。”
“马玲，我要走了，对不起，之前的承诺我不能兑现，真的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有的时候我更觉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过错，你或者是你们都没有亏欠过我什么，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会生活的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马玲掏出他的手机给他家的司机打了电话，然后一个人先离开。
他们自此一别，这一生就再未见过。很多年之后，左宇对妻子讲起自己的往事，他的第一个女人就是那个骄傲且美丽的女子，她的名字里有一个字——玲。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如烟雾，缭绕了他的青葱岁月，他想过给她一生的幸福，那种想法一直到他离开人世之际都未曾动摇过、改变过。他知道，就算是在另一个世界，他还是要寻找她，苦苦的等着她点头。
他欠了她一个承诺。
这爱，今世如烟雾，缭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