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时候,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蒙蔽了我们的双眼。
它在我们的心里成长,一天天的,然后根深,蒂固。
她的美丽外壳像是她坚硬无比的盔甲,就算是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中,她依旧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惜她的心和身体已经分开来。
他心里猜测着鱼的想法:因为总是觉得身边少了什么,才会这样不安吧。
年9月,A高中新生报道,马玲便是其中一员。
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就像是捏死一只虫子那样简单。
意料之外的,新环境之下竟然遇见了旧人。
算不上旧,初中时马玲跟温林泽一个班,两年之后,温林泽离开了学校,马玲后来又复习了一年,所以两个人在A高中重逢之时,竟是阔别了两年之久。
马玲迎面撞见他时,他没怎么变,额前的碎发短了一些,人更清瘦了些,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开看起来也不是很好,可是说话的语调依旧是那么盛气凌人般,“温林泽!你是温林泽吧,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么?”逢着旧人,马玲的喜悦全部写在脸上,“不记得了。”温林泽想从她身边过去,马玲却迅速张开了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温林泽,真的不记得我么,读初中的时候我就坐你旁边啊,你再看看。”马玲的声音有些急迫,希望他可以自己想起来,而温林泽却还是不带犹豫地离开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忆一下。
马玲回到宿舍,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衬衫和黑色休闲裤的女生正在收拾自己的床铺,汗水从额头渗出,经由脸颊,马玲见状,迅速递给了她一张纸巾。那便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马玲没有想过后来会和沈梓成为挚友。
她们之间的交流并不算多,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她们总是会照顾对方,在其中一个人最伤心的时候,另一个就会安静的倾听。
其实倾听有时候便是一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
安慰的话只会让伤口撕裂。
这是沈梓在送给马玲的新年贺卡上写过的句子。
沈梓结果了纸巾擦汗,说了声谢谢,“不用谢。对了,你好,我叫马玲。”马玲伸出手,“我叫沈梓,我刚擦了玻璃,手有点儿脏……”
“没关系的。”马玲用自己的手握住的沈梓没有完全伸出来的手,这是她从未对别人有过的和善的一面。
“我今天晚上要回家,你呢?”
“我家不在市里,要住这儿的。”
“那你一个人不会害怕么?”
“不会,没事儿的。”
“那我放下东西就走了,你一个人多加小心,今天宿舍里住的人不多。”
“嗯。”
时间如果可以选择停留的部分,后来马玲在清冷的季节里站在很高的地方吹着冷风时,便很想回到那一天,那刻,她们都还是最美好的年纪,那时还有很多不愉快事情没有发生。
一夜白雪。
大地一夜间白了头。
马玲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手机里是未接电话,正翻看的时候,又进来一通电话,是范景泉。
马玲心情复杂,却又急切地接起电话,“马玲,我是范景泉。”
“我知道。”
“最近过得还好么?”
“嗯,我现在在A高中读书,就是你当初跟我提过的,要我一定要上这所中学。”
“那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那你呢?”
“我们见面说吧,我想见见你。”
“好。”
他们分开已经有几年了?不联系已经有几年了?不知道对方的消息已经几年了?
三年的时光让她的心沉静了不少,她想她现在可以对自己的感情做出很好地判断和选择,比如,她也很想见他一面。
如果我们相遇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缘分,那么久别之后的重逢便是再一次肯定了这一点。
外面的气温骤降,马玲穿了一件可以轻松将膝盖裹住的大红色羽绒服,黑色的马丁靴刚好到脚踝,厚厚的围巾在脖颈上缠绕几圈,略有些发黄的长发被裹在里面,带着花了一个小时才化好的妆然后出门,心里竟然是在期待着什么。
马玲到了范景泉家的小区,范景泉穿一件卡其色的棉衣,站在楼门口等着,手里牵着米饭。米饭远远的就看见了马玲,兴奋的扯着范景泉手里的狗链子,范景泉松开手,米饭就冲马玲跑了过去,扑上去的时候,马玲险些被它的力气撞倒,再看范景泉,已经走了过来,“你来了。”“嗯,米饭又长大了吧。”
“是啊,已经三年多了,你刚见到它的时候我才刚养它。”
“你的头发变好看了。”马玲伸手指了指范景泉的头发,然后兀自地笑了,范景泉看着她笑,便也笑出了声。
说话时呼出的气体变成白色烟雾在他们中间飘摇,能好像可以猜出此时的温度。
屋子里没有别人,或者说马玲没有看见范景泉的妻子。
“就你一个人么?”马玲换了鞋,在屋子里四处张望,“是啊,哦,你是说她么,我们一年前已经离婚了。”
“离婚么?”
“是啊。”
“为什么啊?”
“这种事情能有什么为什么啊,如果不想在一起了,什么理由都能成为分开的理由,没多大意义的。”
“你倒是想得开。”
“不说了,你最近怎么样,你在电话里说你考上了A高中。”
“是,今年读高一。”
“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嗯,我刚刚看到鱼缸里只剩下一条鱼了,那一条是死掉了么?”
“我们不联系之后,其中一条就死了,只剩下一条。”
“这样啊,对了,你怎么想到主动联系我?”
“你不要误会,我们之前毕竟在一起生活过一些时间的,就是想见见你。”
“我知道了。”
“吃饭吧。”
“好。”
范景泉没有跟马铃解释,其实其中一条死了之后,另一条整日在水里疯狂的游来游去,没多少时日便也死掉了。后来范景泉买来一条长得差不多的鱼继续养着,若是死了就再买来。否则一条鱼怎么会活那么久。
年冬,他重新回归了单身,她也回到了他的身边。
范景泉在她走了之后,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条孤独存活的金鱼,一刻不停地在水里徘徊,也不进食。心里猜测着鱼的想法:因为总是觉得身边少了什么,才会这样不安吧。
他却从来没有对她讲过,其实他心里很惦记她,后来也曾到她的学校去找过她,可是却几次都没有见到她,以为就会慢慢的放下,以为可以忽略自己不确定的感觉。
她注定是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小小瞩目的人物,马玲仿佛又重新找回了那个骄傲的自己,因为她的世界开始变得明媚,就算是不能示人的暧昧,她却也并不觉得辛苦。
当2006年的农历春节到来的前夕,整个无事可做的冬天都留在范景泉家的马玲并没有打算回家去。
晚上的时候,马玲穿着宽松的鲜黄色小蜜蜂睡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范景泉正在厨房切水果,端着水果走过来的时候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呢?家里人该担心了。”说着放下水果,“我不想回去,陪你过年不好么?”马玲拿起一块儿切好的苹果,放在范景泉的嘴边,“我三十那天有工作……”范景泉顿了一下,张嘴吃了马玲喂的一牙苹果,“不要骗我,你上次就这样说,我跟你说啊,就算是这次真的有工作,那也要跟别人换了!范骗子。”
“我是不是一直要这样没出息了,一个小小的列车员还要不安分工作。”
“不要伤心,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出息,能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几年没见你,你还是没长大啊。”
“我已经长得很高了,以后还会长高也说不定。”马玲从沙发上迅速站了起来,却一个没站稳,直接倒在了范景泉的怀里,“不要动。”范景泉想着扶起她,马玲却在他的耳边故作神秘说道,“我留下来陪你过新年,就这样定了。”说完从他的怀里迅速坐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盯着电视看。范景泉笑出了声,末了补一句,好。
她开心的咬着苹果,偷偷的看他的侧脸。
这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动作。
腊月里的A市热闹非凡。虽周边城镇乡村来城打工的人群已经都回去过年,可A市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冷清。
白天的时候,范景泉被马玲拉着上街去买一些年夜饭要准备的食材。
两个人到了大型的超市,“你为什么要来买食材啊,年夜饭不是也是我做么?”
“我既然不会做饭,就让我帮你买东西啊,这样才……”
“才什么?”范景泉推着采购车在马玲的身后问,“没什么,啊差点儿忘记了,我要买点儿橙子,帮你榨汁喝!健康又新鲜。”
“不说算了。再买点儿苹果,我爱吃苹果。”
“知道啦。”说着把一袋子的亮黄色的橙子扔进采购车里。
一个小时之后,两个人从超市里面出来,外面已经下起了清雪,地上还未完全被白雪覆盖。马玲见天飘起了雪,愉悦地伸手去接在半空中摇曳的雪花,雪花落在她厚厚的米色巴掌手套上,久久不融化。
“买这么多东西,我们打车回去吧。”
“离得又不是很远,我们走回去好不好,你看,下雪了唉!”马玲回头看着范景泉,范景泉提着两袋子的东西,仰天叹了一口气,然后点了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那个穿一件鹅黄色羽绒衣的女生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他们穿过马路,经过商店,渐渐消隐在熙攘的人群车流之中。
后来的她在即将离开这世界的时候掩面哭泣,回忆里反复重叠在一起的,唯有那些仅有过的温暖画面,这一世她能带走的,唯此而已。
大年三十的晚上,马玲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明明是母女之间该说的琐碎话,此时却变得尴尬没话可讲。没说几句便挂断了电话。通话的时候,马玲好像听见了马国强在大声的呵斥着母亲。也许母亲是为此,才匆忙的挂断了电话。
“马玲,怎么办啊,饺子已经熟了唉,可是还不到十二点呢。”范景泉一边搅着已经上浮了一锅的饺子,回头等着马玲的回答,“你还说我,我发现你的智商也不怎么高啊。”
“不是你说的一定要等到十二点么。”
“那我现在决定马上开饭。”
“好吧。”
其实在超市的时候,马玲有一句话没有讲完,剩下的半句是,像是夫妻。
这样才像夫妻啊。
她多想嫁给他啊,想要成为他要照顾一生的幸运女子,这样她就可以每天都见到他,却绝对不会腻烦。
绝对。
那时候的她十六岁,脑海里就只是这样的想法而已。
因为她太早就经历了过多灾难般的生活,所以现在的她,很想有一个很贴心的人来照顾她。
现在她遇见了,所以她愿意跟着他安静的度过这一生。
只是。
不知他可否收留她?
来年三月份,A市最漂亮的桃花如往常盛放,A高中开学。
平淡的日子如水般流走。
我猜,我们都从中得到了些微静谧的幸福。
当马玲知道沈梓要搬出学校宿舍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非要走么?要是跟宿管求求情,没多大事儿的。”清早,马玲还未换下睡衣,睡眼惺忪看着沈梓收拾东西,“不用了,我自有地方去。”
“那你有事儿联系我。”
“好。”
沈梓走了之后,却很少联系她,沈梓刚离开的一段时间,马玲回到宿舍见不到沈梓,心里竟然觉得空空的。
马玲,不吃饭么?你最近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没有化妆?
那段时间,她总是被郝佳这样的问话堵得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就连她自己也会纳闷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你若执着,日后必会为此付出代价。
她和她之间,没有什么过多的分享,却是对方唯一能够倾诉的人。
年秋。
有些事情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生离死别这样的大场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侵蚀了每一个年轻稚嫩的灵魂。
那些不是他们能够选择的,于是在这场战役里四处躲藏,直至流亡。
所以在这世上一定会有这样一群人在如此卑微的生活着,只是你不曾亲眼目睹。
郝佳穿一件黑色风衣,手提黑色的提包等在A高中女生宿舍楼下。
“你是要参加葬礼么,穿成这样!”马玲从楼上下来,“是啊,下课之后要去参加葬礼的。”郝佳回答,“你说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啊,这事儿也能开玩笑。”
“那抱歉了。”马玲加快了脚步往教学楼去。
陆续有亲人离世,郝佳近些日子的情绪很不稳定,加上宿舍里就只剩下了马玲和她两个人,偏偏萧索的秋天就这样近了,高二年级的课程又一天天的变得紧张,郝佳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显得疲惫。
马玲有时会劝劝她,郝佳却偏偏什么都听不进去,有时候两个人话说得极端,便会起了争执,马玲就任她如何说得过分却并不反驳。一是怕伤了她的心,二是这样一定会让自己的情绪也被带得更加低落。
于是两个人好长时间就是这样的状态,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去逛街,却始终不会有什么交流。
此时她们的灰色情绪便是也有着相似之处的。
再次见到沈梓的时候,是在天气真的变凉的时候。
沈梓看起来又瘦了不少,肥阔的校服足可以塞下两个她。她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是很好,无血色,唇也是一样。伸手接过水杯的时候,马玲注意到她的手指的关节便是更加清晰,像是尸骨标本一样。
当沈梓拖着行李站在宿舍门口向马玲打招呼时,马玲正在试自己新买来的唇彩,并思索着当天的出行路程。却见沈梓飘飘的站着,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没有一点儿力气,那时马玲真的很想抱抱她,不敢去想她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还好,回来就好。
至少不用再经受那些本不该经受的事情,虽然在这里我们找不到所谓的快乐,却是足够安全的,不是么。
夜里入睡前,马玲用自己苍白的语言这样对沈梓讲,她知道自己没能用准确的字句来表达清楚自己的愿意,但却知道此时在夜里准备入眠的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的意思的。
她们之间。如何可以用精准无误的词句告诉你她们之间的感情,或者用一个字来概括,透彻。
沈梓回来之后的第一个改变便是一刻不停的学习,买来砖头一般厚度的题集,没日没夜的反复做。马玲问她为何,她却回答,我之前一直就是这样啊。索性不便多问。
年的平安夜,马玲提前在范景泉的家里准备了晚餐,想着等范景泉回来时便可以觉得惊喜。
可是接近夜里十一点,马玲还是没有等到范景泉。
“家里有人啊?”范景泉的一只胳膊搭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你是谁啊?”马玲上前帮着把范景泉扶到卧室里,“我是他同事,今天我们几个出去喝了几杯,范景泉酒量不行,没喝多少就成这样了。”
“这样啊。你要不要喝杯水,我去帮你倒。”
“不用了,我这就要走了,冒昧问一下,他离婚之后不是一直自己住么,你是?”
“我么?啊……我是他表妹。”
“啊,原来是亲戚啊,范景泉真是的,家里有亲戚在也不说,早知道就不让他去了,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照顾他没问题吧?”
“没事儿,你先忙吧。”
“好,那我先走了。”
“好。”
年的平安夜,他躺在床上,醉梦间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把她压在身下,小声唤她,慕瑾。
次日醒来,范景泉从床上坐了起来,丝毫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努力回忆时却是听见了一阵敲门声,马玲的声音传来,“范骗子,吃早饭了!”然后就没了声音,良久,范景泉这才想着应答,却又不知马玲是否在门外,匆忙起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着上身,便问:“马玲么?你还在么?”没有回答,想着她应该是不在了,范景泉迅速从衣橱里找了干净衣服换上,开门出去。
马玲正坐在餐桌边,嘴里叼着一片面包,手里正用咖啡勺搅动着冒着热气的咖啡,见范景泉出来,便将目光移向他那边,“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洗漱好,吃早餐了。”马玲的目光从早餐上转移到了范景泉身上,“你不是回学校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喝多了,没人照顾,所以我一大早就来了。”马玲像是说真事儿一样,从容自若,“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你也问我么?那我就还梦见了,你是被你的一个很好的同事送回来的。”
看来范景泉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了,竟不知道从何问起,一时语塞,此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范景泉接起电话,“你小子醒啦?”
“我问你,昨天是你把我送回来的么?”
“不然呢,你以为你还可以自己回去啊,都喝到桌子底下去了,你的酒量还真是差劲啊!”
“我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说这话的时候范景泉有意压低了声音,背对马玲,“忘啦?你表妹没跟你说么?我昨天见到她啦,昨天应该是她照顾你的吧,哎呀,不说了,我该走了,我帮你跟小李说了,他今天替你,你回头好好谢谢人家啊,不说了,挂了!”范景泉放下电话,回头看面无表情的马玲。马玲仍旧是嚼着面包,不做任何反应。
寒冬里的天色,好像这会儿才完全亮了起来。
暮色四合。
无声无息。
悲伤在黎明到来之前,接踵而至。
马玲刚好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又端起咖啡杯,饮了一小口,然后抽出一张纸巾擦过嘴,起身,往门口去,经过范景泉的身边时却被范景泉拉住了手臂。
“你放开我。”范景泉顿了一下,明显感觉到了马玲正在酝酿着的怒火,无奈还是一点点的松开了,“你总要告诉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吧?”
“事情就是,我准备好饭菜在家等了你一晚上,以为你肯定是一个人在家里过平安夜,可是你却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你范景泉就是个骗子,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要走了。”
“我……”范景泉支吾着再说不出话来。马玲却早就离开了。
误会让我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可是我们都不肯低头去解释,于是,误会在我们的关系里是永远不能被解开了。
后来,天气就变得暖和起来。
平安夜之后,马玲便再也没有去找过范景泉,找不到原因,或许是因为那晚的事情而羞于见他。可是这本不是自己料想过的结果,她曾经想过的是,若是有一日真的可以成为他的妻子,那必将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可是现在却并非如此。
她不敢想象那晚他口中的所唤的名字,她不需要问,只是猜便也知道慕瑾到底是哪个女子,那毕竟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个同他举行过婚礼的女子。
马玲记得她,说话是那样温柔,连谈吐举止都不同于凡俗女子,仿佛来自天上人间。在马玲的眼里,此时的慕瑾,便是这样的人,因为她得到了范景泉的爱。
可她也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狠心撇下范景泉只身去往天涯海角只是为了她的梦想。
这都是后话。
高二下学年开学不久时间,马玲已然是瘦脱了相,沈梓在某日一觉醒来后见到她,她正坐在桌子跟前,手里握着一杯咖啡,面容憔悴。沈梓心里便是惊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心疼。那天宿舍里的人都趁着休息的时候回家去了,于是那天晚上,马玲提出要跟沈梓睡一张铺。
“你怎么好像突然就变得这么瘦了,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啊?”深夜两个女生背对背共枕,沈梓小心翼翼的问,又怕触碰到了马玲的某一根敏感的神经,她是知道的,马玲这段时间总是在外面不经常回来,沈梓好像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此时还不能却确定罢了。
“我也不知道,身体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只是总是睡不好觉,例假也好久没有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脸色也变得灰暗。”
“你是说例假么?”
“是啊。”沈梓不讲话,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翻搅着,像是要把她从里面反噬掉一样,“沈梓啊,我好累啊,也好困,可是就是睡不着觉,我已经吃了好多的安眠药,可是经常去买,药店的人就不再愿意卖给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马玲断断续续的说着,“不要多想了,也不要再吃药了,我去给你拿一盒牛奶,你喝下去就会好了。”
“我不要喝牛奶,慕瑾好像喜欢喝牛奶,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你不要离开。”马玲抓紧了沈梓的手臂,然后把身体蜷缩进被子里,呜咽着,“不喜欢喝就算了,那我们说说话吧,等到你说累了,就会睡着了。”
“好。”
沈梓知道了马玲和范景泉的事情。经由马玲的口里讲出来,他们的故事就像是一整块巨大的玻璃碎成的无数细小碎片,却被马玲一片片的捡起来,紧握在手心里,就算是最后划破了皮肤,却还是不肯轻易放手。
那些都是她最美好的青春。
她是如何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呢?
她也想问问自己。
她开始回忆,从遇见时的第一面算起,刨去途中没有联系的三年时间,他们在一起已经有两年多。
时间就像那班k1516次列车,往前开,不同的是,列车可以有往返,可是时间却不能重新来过。
这是我们都知道并且深有体会的,就像马玲,此时的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
如若当初没有那么冲动未经家里的准许就擅自离家,如若他也刚好没有出现在那班列车上,她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不敢肯定会好到哪里去,但或许不至于这么糟糕。
那年夏天的K1516次列车,咣当咣当的往前开。
永无休止。
还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那时马玲刚离开范景泉。那时候的A市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
寒假只放了一周的时间,假期过后,沈梓和马玲在学校碰面。
开学的第一天,马玲和沈梓翘掉了晚自习,躲在学校附近的小馆子吃饭喝酒,那时A市的春节还没有完全过去,却已是到了尾声,十点多的街道荒无人烟,寥寥可数的路人急匆匆的赶着去什么地方,坐在小饭馆里的沈梓看着对面的马玲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杯里的白酒,桌子上还倒着几个空的啤酒瓶。沈梓回头瞥见窗户外面的风景,有清雪在半空中洋洋洒洒,直至落下。
偶尔出现在视线里的人也只会被误当做鬼影,惊得人一身冷汗。
在这样的夜色里,谁看见谁都如见鬼一样。
很快,马玲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失去了意识,饭馆的服务员来催促两个人快点儿离开,再看时间,已经快要到十二点了。
沈梓拨通了苏欢的电话,那天晚上,沈梓带着马玲在苏欢的家里过了一夜。
马玲就是从那天之后,便彻底换了一个人。
她在学校里安分了不少。不再穿漂亮的衣服,只穿肥大的校服,因为她很少穿校服,所以她的校服依旧像是崭新的一样,穿起来自然是不同于其他的女孩子。不涂花花绿绿的指甲油,手指纤细如葱,握着铅笔如一幅素色画。指甲干干净净仿佛如一扇扇小玻璃窗,可以反射照射在她身上的春日暖阳。只是她的脸白如薄纸,看起来似乎很不好。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掩藏起她不能告人的灰色秘密,就算那是她想要的,但此时却来得不是时候。
春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万物复苏。
那也是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里的生物不能再苟活的时候。
春末夏初时候,凉意还没有完全退去,虽是天气预报上说,温度有了明显的回升,可是每当起风的时候,还是会让人觉得,像是秋天。
市此时就是被这样的气候所包围着,A高中也一样。
过了今年的夏季,炼狱般的高三就要来了。
马玲生活得已经游离在学校之外。不化妆的她不再讨那些男生的喜欢,平日本来就疏离了她的女生也不愿意接近她,只有沈梓,整日与她在一起。
之前温林泽会跟她们走得近一点儿,可是自从他跟高梦琳在一起之后,虽是同沈梓一个班,却还是再很少有接触。
迎来第一场春雨的时候,马玲一个人正坐在学校旁边的奶茶店里,穿着厚厚的米色毛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但依旧是感觉到身体在发颤。店里面只有她一个客人,因为学生在上课,大人们在工作。此时她变得孤立,好像偏偏在这时像她这样的一类人就被生生的隔离了出来,被扔在世界各地的奶茶店里,回想着自己挫败的人生。
奶茶店的服务生走过来,说,“你好,你是不是感觉到冷呢,要不要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些,这样会好一点儿。”
马玲迟缓的转过头,脸色白如牛乳,细声开口道,“不用了,谢谢你。”声音极小,如若不是空间安静,怕是会听不到她在讲什么。
“你身体不舒服么?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没关系的,我很好。”服务生见状离开,过了一会儿又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面带笑容说,“这是我们店的新品,里面加了红枣汁儿,可以尝试一下。”马玲欲开口,服务生却补充道,“这杯不收钱,趁热喝,身体会舒服一点儿。”服务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马玲大概是懂了他的意思,只好说谢。
服务生以为马玲脸色白是因为到了生理期,马玲想着,笑了出来,可是,她已经好久没有那样的时期了。嘬一口热奶茶,暖暖的丝滑液体好像可以直接流进心里。
此刻,回忆丝毫不问当事人的感受,便又毫无征兆的袭来,偏偏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
范骗子,你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关心过一个女生,疼爱过,你是不是在最后的时候爱上了她,却是不敢承认?
范骗子,你伤了她的心了。
范骗子,她其实不想连累你,她知道你是爱那个女人的。
范骗子,她原谅你了。
范骗子,再见了。
夜里,沈梓在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了呕吐不止的马玲。
当所有人都在酣睡的时候,沈梓却摸黑在自己的抽屉里帮马玲找止吐的药。她记得那是苏欢买给自己的。后来沈梓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可以止吐的药,不过是苏欢用来骗她的把戏,他以为这样可以让她的心里觉得自己吃了这神药就会好一点儿了。
此时的沈梓也想效仿。
“来,吃了就好了。”马玲颤抖着,抓了沈梓递过来的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片吞下,可是一口水下去,马玲便又止不住的把药吐了出去。
“沈梓,我该怎么办。”马玲的声音带着哭腔,嘴角还有没有擦干的水渍,“没事儿,你不要急,总有办法的,你现在感觉好一点儿了么?我们回宿舍去,先睡觉好不好。”
“沈梓,我想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也不要想,没事儿,都会过去的,你相信我。”
沈梓不是不了解,她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她对别人锋利得像一把匕首,对自己亦是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就变得更加难捱,郝佳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多问,沈梓是因为她悄悄的帮马玲伪造了长期假条递到体育老师那里,沈梓马玲就算一个学期的游泳课都不去上也没关系,体育老师也不会告到班主任那里去。郝佳总算是利用自己的权利谋了一把私。
沈梓在心里对她觉得感谢,却没有告诉马玲,怕马玲尴尬,也怕郝佳尴尬。
后来沈梓特意去问过郝佳,郝佳也只是不好意思的说,“这事儿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大家都是朋友,能帮到的就帮一帮。我也没做什么,没有伤害到她就好。”
沈梓记得刚知道马玲怀孕的时候,是在一天早上。
寒冬刚过去,那时候的气温还是很低,沈梓醒来的时候,发现马玲披着一件银色羽绒衣坐在凳子上,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一个方向看,其他人仍在睡梦中,沈梓走过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感觉到冷,马玲点了点头,然后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我怀孕了。沈梓看到她的眼角还有风干的泪痕。
沈梓把她的头轻轻地揽进自己的怀里,没有说话。她的泪簌簌的滚落,泪水迅速浸湿沈梓的衣服,烫着沈梓的皮肤。
沈梓的心早就已经这样波澜不惊般,对事,对人。
她只是希望可以让不安的她安静下来,不要那么沮丧。
马玲的肚子一天天的有了变化,沈梓方才意识到,那与外界仅隔着一层皮囊的小生命竟是以这样惊人的速度在成长着,他一定是以为自己的母亲也希望他可以快一点长大,然后好从她的身体里快点儿出来,可是却不能预知母亲此时的处境。
那时候她还是恨惧怕死亡,只是她生性固执不愿改变,那比死亡来得更加可怕。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灰色的季节。
对所有人来说,那却不算什么。
最后的时候,马玲已经颓败的不成样子,颓败的像一朵枯萎的花,就算是曾经那么鲜艳过,却还是错了花期。
马玲已经不去上课,刚开始的时候,沈梓每天编着各种理由来应付老师,可是流言却如迷药般扩散开来,弥漫了这座城市上空的一小片空间。未婚先孕,被人包养,被家人赶出来,诸如此类。
那日沈梓回到宿舍,推开门一股热气袭来,接着便看见了马玲正坐在地上,身形枯槁如柴。旁边是碎了的暖瓶残骸,一滩水还在冒着热气。
“你在干什么!”沈梓迅速反应过来,扶起瘫坐在地上的马玲,刚抓住马玲的手臂,却吓得立马松开了手,马玲的手臂乌青,“马玲,你到底在干什么啊!”这么久以来,沈梓终于再也忍不住,对她大声喊了出来,马玲却没有任何反应,呆坐在原地,脸上还有未风干的泪痕,像是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般。
沈梓的眼泪自然落下,她本不想这样,她不像让本就无望的马玲看到她消极的一面。她想让她好起来,但却不知自己的力量太过微薄。
那天的黄昏很快就来临,却是持续了很长时间,沈梓跪在地上把她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身体仿佛云一般轻,没有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马玲终于开口,声音传入半梦半醒间的沈梓的耳朵,断断续续,每一个字却都如她一般锋利,“她回来了,慕瑾,他们过得很好。”
“没事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答应我,以后不能再伤害自己了。”马玲发出很小的声音来回应,沈梓不知道她是不是答应了。
在沈梓的记忆里,那是她和她最后一次如此近,那一次拥抱便是永远。
她是个狠心的丫头。多年之后,沈梓只用这样的话语来形容她。
她的死亡其实来得一点儿都不突然。像是她必然会选择的一个结果。
她离开的时候,就只告诉了沈梓一个人,可是沈梓却没能救得了她。
她太自私了。
她的骄傲害了她。
马玲的葬礼在那座被孤立的村子里举行,除了父母亲戚之类出席,再无他人参加。沈梓也没有见到她口中深爱的人。
沈梓将一束白色的花轻放在她的棺木上,如其他人一样劝马玲的父母节哀,然后离开。
可是她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仿佛那躺在棺椁里的是她自己一样。此时那来自地狱的寒气她可以真切的感受得到,就像是在几天前她可以从她的眼睛里嗅到死亡的气息。她知道她若是要选择离开,便是谁都不能劝阻。
她只是想让她带走一点温暖,那样在地狱的时候,便不会特别的寒冷。
此时天色阴沉,预示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沈梓记得几日前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灰色的大地上面有了鲜艳的色彩,像是一滴红色的眼泪,不停地晕染,灼热且明亮。她却是彻底碎裂了,再不能挽回。
沈梓听她说起过,来世做一朵花,最漂亮的那一朵。
沈梓问为什么,她回答,景泉喜欢。
那日沈梓在手机上拼出一行字,反复修改之后,便是:爱在她残缺的青春里来过,却也带走了她的全部青春。然后熟稔的打出马玲的电话号码,按下了发送键,就这样把最后的告别传送到遥远的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