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将脸埋在灌木丛中喘息了一会儿,才感觉不再眩晕和恶心。当它把脸从灌木中慢慢抬起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竟然会被夺去母亲生命的哨声吓得晕头转向,它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愧和难受。它睁大眼睛恨不得一下冲出灌木丛,扑向眼前的那群人,将他们撕成碎片,为母亲报仇。然而,在它还没有冲出灌木丛的时候,它看见奇客图老人牵着猎狗向自己所在的灌木丛走来,猎狗们边走边到处嗅着。塔拉意识到那些人没有忘记它,还要把它找出来。它赶紧屏住呼吸,缩回身体,一动不动,紧张地观察着。它已见识了那些猎狗和老人手中猎枪的威力,刚才还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冲出灌木的它,头脑中突然一片混乱起来,它想集中精力想出逃跑的方法,但脑子里却像充满了肥皂泡,所有的想法都在脑中来回飘荡,无法集中到一处。
猎狗们快速嗅找着,速度越来越快,脸上渐渐显出了兴奋的表情,紧跟其后的人也兴奋起来。看着逐渐向自己靠近的奇客图老人,塔拉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声,头脑在跳声中竟渐渐平静下来,它不再害怕,似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只想冲出灌木丛飞扑向老人的面门,一口咬断仇人的喉管,让滚热的鲜血流进自己的胸膛,以此结束报仇,重返丛林,回到自己夜思梦想的狼群。
一股阴冷的寒风突然从塔拉的背上滚过,掀起它脊背浓密的体毛,直吹向它的皮肉,一阵冷冷的气息传遍了全身。塔拉仿佛遭了电击一般,浑身一颤,眼中的怒火瞬间被寒风吹灭在萌芽状态之中,它缩回了即将奔离灌木丛的身体,重新审视了自己所面临的形式,认识到了眼前的危险。
寒气滑过塔拉的身体,陡然大了起来,干枯的树枝被摇晃地发出可怕的呼啸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在丛林里。奇客图老人立刻停了下来,在狂风中吸了吸鼻子。
“大力,不要找了,这风不是好兆头,它会让血腥气给咱们召来麻烦,赶快离开这里。”
正处在进退维谷,不知所措境地的塔拉,听老人说了句话,带着工人和他们的猎狗就转身离开了。它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身影,听着他们快乐地欢呼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很快他们就在它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了。它不辍眼珠地注视着那些逐渐模糊的影子,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向他们追去。
塔拉行行停停,顶着狂风一路尾随着奇客图老人他们。狂风将它的气息远远地吹散在身后,掩护着它的行踪。一路上它没有引起任何一只猎狗的警觉。
奇客图老人很少这样激动,他端坐在自己最喜欢的蒙古马背上,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快乐。走着走着,他挺直了腰板,迎着风唱起了歌。跟在老人身后嬉笑的年青人,停止了永远也说不厌的,那些发生在丛林和林场里的事情,凝神静气地听老人唱歌,他们唱不出老人那样的歌子,但是他们喜欢听老人那宽阔而富于磁性的嗓音。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老人的歌了,但每次只要老人亮开嗓子把心中的情感唱出来,他们就会被那醇厚憨实的歌声吸引,想跟着老人哼唱那美丽的歌子,然而他们怎能具有老人在长年累月的迁徙游走中,在与自然界中的丛林、山脉、草原、河流等一切具有着自由灵动气息的万事万物,进行灵与肉的交融过程中,所产生出来的,来自心灵深处的最纯朴的声音。老人信口唱着一首欢快的歌,歌声伴着风声在丛林里回荡,所有人都被歌子感染着,甚至连那些伤痕累累的狗,似乎在听到这欢快的歌声后,伤口的疼痛也被歌声带走了,它们不再哼哼唧唧地哀叫,又开始甩动尾巴,变得轻松起来。
塔拉一路远远尾随着。这个春天它又决定留在林场附近了,那第一个开枪的老人将成为它复仇的第一个目标。现在,只要是肩膀上背着抢的人,在它眼中就都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了。它要毁了他们的枪,咬断他们的喉咙,让丛林里从此不再有可怕的枪声,不会再让它的狼群兄弟倒在飞速的闪电下。塔拉脚步轻松地跟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前方的狗吠声渐渐小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渐去的狗吠声中腾跃出来,塔拉浑身一颤,停下脚步,扇动两耳寻找着声音的方向,那声音来自前方的人群。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中它听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是给它带来愤怒和悲伤的可怖的声音;一个却是美妙的,让它从心里感到快乐的声音,声音带动着它的四肢,让它忍不住欢快地奔跑起来,像小时候跟在妈妈身后在草丛里追赶野兔那样。
塔拉完全被搅糊涂了,它已经听出这美妙的声音是那个老人发出的,瞬间它感到了极其的困惑,它怎么也不能将杀死母亲的可怕哨声和这美妙的声音统一到一个人身上。
忽然刮起,救了塔拉性命的狂风渐渐停了下来,奇客图老人的歌却越唱越起劲,距离黑石砬子林场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唱起了汉人们伐树的劳动号子,引得身后的年青人也跟着扯着嗓子“嗨呦、嗨呦”地吆喝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塔拉距离老人们越来越近,它的出现马上引起了猎狗的注意。猎狗回身警惕地冲着它喧叫起来,阿黑一跃而出,第一个冲了出去。塔拉如梦初醒,看着奔向自己的猎狗,转身又向丛林里逃去。
猎狗的狂叫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歌,老人回身隐约看到了塔拉隐入丛林里的娇小的身影,对大力说道:“让狗回来吧,别追那小东西了,今天它给咱们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这小东西还真是奇怪,就是不愿离开林场,胆子又大,又滑头。”大力有力的口哨声舔过光秃的枝丫,直钻进阿黑的耳朵里。阿黑停下了疾驰的身躯,随后跟来的猎狗也纷纷停了下来,但都不甘地对着塔拉远去的身影狂叫不止,直到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才愤怒地低吼着转身颠跑着向主人追去。
没跑出多远,身后的狗叫声就听不到了。塔拉放慢了速度,迅速转头向后瞄了一眼,猎狗们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了。它停下,回首翘望着猎狗消失的方向,两耳支楞着搜寻着周围的动静,它还想听一听老人的声音,去仔细的考虑一下老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它怎能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让它感到烦恼。
丛林里静悄悄的,只有清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塔拉什么也没有听到,灰心丧气地低下头,厚重密长的毛发迅速垂下来遮住了它的脸,它慢慢转身向丛林里的藏身处蹭去。
林场仿佛过年般热闹非凡,三百多斤重的黑熊被麻利的年青人剥了皮,破了腹。猎狗们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属于它们的肉食,几只受伤严重的猎狗已经被女人们带回各自的家中,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了,当然女主人们绝对会给它们留下更好的肉食,让它们得到足够的营养来尽快恢复。狗对于女人们来说更加的重要,有它们的存在她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一切外来的入侵者都会被它们阻止在安全线以外的地方。这群狗中受伤最重的是奇客图老人的黑豹,它的身上血糊糊的一片,蓬松的黑毛被鲜血粘在一起,一疙瘩一疙瘩地凸起在身上,像浑身长满了癞疮。老人的孙女娜伊兰看到双眼蒙着血渍,浑身是伤,静静趴在马背上的黑豹,心疼地瞪大眼睛,责怪爷爷自顾自己高兴,不管黑豹的死活。
老人看孙女责怪自己的双眼中已噙满泪水,安慰道:“黑豹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一些皮外伤,敷些药很快就会好,它只是累了。你不知道,爷爷的药是灵丹妙药吗?”
娜伊兰点了点头,她知道爷爷的药非常有效,她催促老人快些给黑豹处理伤口。这黑豹是她从小一点点养大的,是她最好的伙伴,她可不希望它死掉,那样她会伤心的。
老人抱着黑豹进了大力的家。主孙二人给黑豹清理了身上的污血,上了最好的药。老人处理完,让孙女和他一起出去,留下黑豹自己休息就行了,可娜伊兰说什么也要等到黑豹醒了才出去。黑豹一声不响地趴在娜伊兰给它准备的毛毡上,由于清理伤口给它带来的疼痛还没有让它缓过劲,它趴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身体微微抖动着,娜伊兰蹲在边上,轻声唤着它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黑豹才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娜伊兰,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掌,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娜伊兰这才放心地走出屋子。
夜幕笼罩下的林场上空到处飘散着一股股肉香味,林场工人们在房前的空地上燃气了篝火,所有的人都围着篝火边喝酒,边吃肉,酒酣之时年轻的林场工人们都跟在奇客图老人身后学起了鄂温克人古老的舞蹈,他们张牙舞爪的样子,逗得一边的娜伊兰和一群孩子们哈哈大笑着。大力的女人拿出了老人的马头琴,让老人给他孙女伴奏,唱首歌。这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娜伊兰的歌声,每年她都会给他们唱许多好听的歌。老人微醺的脸上漾着快乐的笑容,轻轻地拨动起琴弦。
塔拉从没有这样沮丧和矛盾过,趴在洞中心灰意懒什么也没有吃,耳畔总回响着老人动听的声音,眼前却总是老人手中冒着青烟的枪管和母亲身下的鲜血。它实在无法想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回事,但不论怎样,它还是下决心留在这里,去完成自己的报仇计划,总在它眼前流淌的母亲的鲜血,使它不想再有任何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