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狭小的空间对于塔拉来说已过于大了,几乎没有人看到它在笼子里走动过,看到它的时候,它都是蜷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人想知道它在想什么。就这样它总是静静地盯着笼子外面某一个点,长时间地看着。它会看到母狼倒在雪地里,鲜血染红了雪地,凝结在那里;它看到母狼蹲在狼群里和所有的狼一起鼻翼冲天地嗥叫,声音冲撞着它被困的心灵,脆薄的耳膜;它看到自己奔跑在丛林里,一棵棵大树快速滑向身后,耳畔是呼呼的风声,那风吹动着身上的毛发,飘飞的毛发被露水打湿,沾上了树木散发出的清香。那一切来自丛林里的气息,像喷涌的岩浆烧灼着它的身躯,它紧紧捏纂着脚下的木桩,指甲深深地陷在木头中。
表面沉寂的塔拉,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它看到笼子外面的狗嘲笑着自己的困顿,鄙视着自己的沉默,它们对它毫无节制地狂叫。塔拉承受着失去自由的巨大压力,这样的压力在一天晚上它再也不能承受。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一阵阵山风吹进山脚的院落。塔拉头顶巨大的枣树枝叶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孩子们又聚到大力家的院子,在笼子前面打闹着,追逐着,狗儿们也跟在他们身后跑跳着。塔拉斜眼看着笼子外面快乐的孩子,依然没有任何的动静,几个胆大的孩子用长长的棍子来回地往它身上戳,它站起身挪到另一边,继续卧在那里。孩子们大笑着,身后的狗也随着笑声“汪汪”叫着。给夏日傍晚时分的黑石砬子增添了一股热闹的气息。
天渐渐黑下来,山风忽然就大了起来,一片乌云从天边滚来,漫过整个山脉,将一切罩入了黑暗中,山风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山巅推叠而下,灌进黑石砬子,院子里散落的杂物迅速被吹得满地乱滚,晾衣绳上没来的及收起的衣服在空中舞动着衣袖、裤管。人们即刻叫喊着,忙不迭地收衣关门。
大力家院子里的枣树在风中剧烈地摇动着,枝干的咯吱声和着叶子的哗哗声在塔拉头顶炸响,一颗颗青枣子落了一地。院子里的孩子丢下手中的木棍,呼啦一下都散开奔向自己的家,眼看着就要来一场暴风雨了。风带着强劲的力量刮过木笼,塔拉突然抬起头,迎着风的方向,翕动着鼻子,瞪着一双眼睛看向风刮过来的方向,眼中显现出闪烁的光芒。
风一直没停,塔拉也没停止在笼子里的徘徊,它一圈圈快速走动着,看上去激动、急躁,又极其不安。走着走着它忽然站起来,双手使劲摇晃着木栏,喘着粗气,巴巴得看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就这样它迎着风站了很久,风灌满了它的衣服,吹乱了它浓密乌黑的头发,它像人那样直立着。柳宏建看到它站在那里,非常感慨地说:“它站起来就完全是一个人,可惜让它这样主动地站起来很难!”
大力没有吱声,看着笼子里的塔拉,感觉有些奇怪,他觉得塔拉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急切地想冲出笼子。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又说不出会发生什么。
大力和柳宏建站在房门口,远远观察了一会塔拉,就回房吃饭了,只剩下它在转圈。它时不时在空中嗅一嗅,眼中闪烁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了,风小了的时候,它又重新卧回了笼子的角落里。
风小了,但雷声却一声紧似一声地从山后传来,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大力有些担心,他感觉这场雨不会小。他和柳宏建商量准备把塔拉搬回屋里。
两人摸黑走向院子里的枣树,塔拉看到有人走来,抬头注视着。两人来到笼子跟前,一人抬一边,正准备搬起笼子走。黑暗中,塔拉一下弹起,飞扑向柳宏建,一爪挠在了他手上,他“啊”的尖叫一声,松开了抓笼子的手,笼子落在了地上。大力松了手忙问道:“怎么了?”鲜血顺着柳宏建的手背流下来,疼得他狠狠地骂道:“畜牲,它抓了我一把。”
塔拉在笼子里疯狂地跳动着,不让他们靠近,只要他们向前,它就会毫不迟疑地发起攻击,很明显它拒绝大力他们搬动它。柳宏建忍着痛,配合大力向前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塔拉愤怒地嗷嗷地叫着,呲着牙决不允许他们靠近。
柳宏建看着塔拉的样子,气得大骂它不知好歹,拉着大力向屋里走去。大力被拉着踉踉跄跄地走着,心里很不舒服,进屋前回头看了看淹没在黑暗中的塔拉。
雷声响过了一阵,又一阵,但暴雨直到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才哗啦啦地泼洒下来。枝干繁茂的老枣树,奋力用技叶承接着雨水,想为塔拉遮挡住雨水的侵袭,无奈柔嫩的枝叶根本无法阻挡飞落的雨点,转眼的功夫,塔拉就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在它身上,雨水顺着它的头发在脸上流成了河,河水转着弯流进眼睛,弄疼了它。泪水和着雨水在它脸上滚过,可不论雨点多么刺痛地砸在脸上,它也不愿意闭上眼睛。它就那样迎着雨,站在笼子里注视着丛林的方向,盼望着它在刚起风时,嗅到的来自丛林的气味。虽然那是极其短暂的,可它还是伫立在狭小的笼子里等待着。
暴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在人们还没有完全被暴雨搅醒时,雨声就渐渐小了下来,一切又归于沉寂了。
满布夜空的乌云随着渐失的雨声,散漫地游移开,为水润的月亮登场拉开了幕布。整个苍穹似一块水中浸润过的墨玉,柔滑,深邃而辽远。塔拉就在这样的夜空,这样澄碧的月光下,站立着,注视着在清澈的月光下变得清晰起来的丛林。
高大笔直的树木影影绰绰,一直排列到丛林深处,整个丛林被银灰色的月光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伫立着的塔拉看着丛林,又翕动起了自己的鼻子,渐渐它的脸上又显现出了兴奋的色彩,那一度消失了的光芒重又闪烁在了它的眼中。它迅速抖动起身上的毛发,将积存在毛发中的雨水震落一地,它重又在笼子里走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没有人能够知道它为什么兴奋,为什么激动。这份喜悦也只有以它自己的方式才能表达出来。它咕哝着,在笼子里来回奔走了几圈后,就蹲坐在笼子中央,昂起头,对着苍穹努力嗥叫起来,以此宣泄着心中的喜悦。塔拉用足了底气,对着旷野,对着丛林,对着高山,对着整个世界大声地喧叫着。那声音冲过它的气管,鼻腔,冲过它身体的每一根血脉,炸响在寂静的夜空下,仿佛水面上的涟漪向整个丛林拨散出去。
塔拉这一大声嗥叫足足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直到再也接不上气,才停下来。声音越传越远,渐渐消失在丛林尽头,一切又恢复到原有的寂静。塔拉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木雕一般。
寂静,所有一切都静悄悄的,整个夜空似乎凝结了,可就在这沉静快要让人感到窒息的时候,丛林的那一头传来了一声同样的嗥叫声。那叫声仿佛一枝利箭击中了塔拉僵硬的身躯,它挺直了腰板,浑身一激灵,从地上弹起,眼中闪烁的光芒遮盖了星星的亮光。
叫声起初只是一声,不一会儿就连成一片,你长我短,此长彼消地响起在整个丛林。塔拉等待了一个晚上的气息,终于在它的盼望中出现了,它兴奋、激动,在笼子里飞快地奔跑着,然后又喘息着蹲坐下来,声音颤动地应答着来自丛林的呼唤,声音震荡在丛林的上空。整个黑石砬子被惊醒了,警觉的看家狗,对着丛林里传来的声音伸长脖子愤怒地狂叫着,声音尖利、狂躁。大力院子里的狗,对着木笼远远地狂怒地大叫着,塔拉根本不去理睬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狗跳跃着嘶叫着,就是不敢靠近笼子,它曾经因为靠近笼子,已被塔拉在它脸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大力匆忙穿上衣服,从门边拿起一根棍子冲进了院子,院子里很平静,只有老五在对着塔拉叫,塔拉在对着天空叫。大力看着月光下的塔拉,叫了声“老五,过来。”老五听到主人的叫声,摇着尾巴跑到了大力的眼前,看着主人,摇摆着自己的尾巴,呼噜噜低叫着,似乎在状告塔拉的罪行。
大力踢了一脚老五,让它回窝,老五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没趣地夹着尾巴钻进了窝里,大力看着塔拉,知道它在和丛林里的朋友打招呼,没打断它,转身回屋了。砬子里的人竖着耳朵听了听,听出那声音很遥远,猜测是狼孩的同伴在呼唤它,没有什么危险,都回屋睡觉了。
叫声整整持续了近一刻钟,警醒的狗对着那遥远的声音吠叫了一阵,没感到危险,渐渐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塔拉还在一声声地呼唤,但很快它就感到丛林里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它急躁地叫着,想留住那些声音,可那些声音没有向自己靠近过来,它急切地希望它的同伴们来到它的身边带走它,可是一切都没有按照它的希望在发展,声音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丛林的尽头。塔拉趴下来,将头埋进了臂弯。清亮的月亮挂在当空,默默注视着失望的塔拉,拢了一抹清辉在它身上。
夜沉得仿佛湖底的石块,静静的没有一丝动静,时间也仿佛停止了一般。塔拉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忽然跳起,冲向木栏疯狂地抓挠着、嘶咬着,它要冲出这木笼,去追赶它的朋友。死寂的夜空中又响起了哧哧啦啦嘶咬东西的声音,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传得很远,也显得很响,那声音在夜晚显示出的是一种恐怖,让人不自觉会联想到墓地。
大力一家人和柳宏建都被这可怖的声音惊醒了。柳宏建窝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只是使劲用被子蒙住头;大力的媳妇紧贴着大力的身子,哆嗦着问是什么声音,大力也拿不准,心里有些虚,只有他们的儿子什么也不害怕,迷迷糊糊问了声:“妈,什么声音?”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大力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仔细听了听,是院子里传来的声音,有些担心,准备穿衣出去看看,结果被媳妇紧紧拉着,低声说:“你不能去,可能是刚才那群狼来救狼孩了,它们可能正在吃咱家老五的肉呢,你可不能去,去了就没命了。那些狼一定不会吃狼孩,能把它救走更好,你不是一直想放了它吗?随它去吧!你可不能去。”
大力觉得媳妇说得在理,自己也有些害怕,听听就又钻回了被窝,兴许那些狼真会救走狼孩。一家人又睡了。
声音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停下来。当窗户刚透进一点亮光的时候,大力就赶紧起来,去看塔拉,他始终惦记着它,没睡好。
大力匆匆走向笼子,来到笼子跟前,他完全惊呆了。他看到笼子里到处都是血,那每一根柱子上都是爪印和牙印,印痕里浸着血。塔拉倒在笼子里,满嘴都是被鲜血浸红了的木屑,锋利的指甲都已折断,手指被磨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大力赶紧叫了媳妇和柳宏建,给它处理了伤口,喂了一些米汤,它这才慢慢缓过劲来,可从那以后就开始滴水不沾,半米不进了,它越来越虚弱,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大力急了,后悔没有早些放了它,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完全不能再把它放回丛林,放回去必死无疑,可是呆在他家也是死。大力找柳宏建商量,他说这狼孩得了忧郁症,没的救了,大力对于他的话非常不满意,最后还是他媳妇提醒他,应该去找找奇客图老人。大力明白了媳妇的意思,准备好就去找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