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请你认真的回答我——你,究竟为什么,想出名?”
这一瞬间,她收起了笑容,眼神中晃过一抹很难被捕捉到的不安。她没有说话,用手揪着自己的齐肩发,静静的呼吸着房间里浑浊的空气。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但是我依然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她朴素的脸颊微微泛红,如同一叶半熟的桃花。两只半睁着的大眼睛瞥向一边,眼神有些涣散。
之后,她轻轻的说,“人活着,总需要一个支撑点,一个前进方向吧。”
她又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却让我感觉微笑背后隐藏着什么。她说,“即使再虚幻再飘渺,这个,就是我的支撑,是让我一直走下去的动力。”
我虽然分辨不清她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在装逼的讲出了一番不符合她风格的人生道理,但我还是嘴角微扬,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回答。
“那好。”我冷静的说,“现在科技发达了,就算是以红区只为背景,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前往。只要后期制作花点功夫,就可以把你的故事和红区的背景融合起来。”
“所以呢?”她似乎还没明白我想说什么。
“所以,只要去红区取个景,拍摄下红区的真实状况就可以了。无论如何,红区都是个危险地方。所以这项工作,就交给我吧。我一个人去红区取景就行了。”
“真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你愿意为我去承担危险?”
“这件事不是对你异常重要么?”我反问到。
她眼睛里第一次晃过几分感激,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我今天下午就去,你回家呆着就行了。”我淡淡的说。
“我在就这里等你回来。”她说。
我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了。
这天下午,我跟爱丽丝道别之后,便一路向北,来到了河边。
红区和平民区的分界线是一条河,连通两侧的是一座大桥。
瑟瑟微风,吹起了河面点点波澜。
我在桥上徐步前行,心中多少有些畏惧。
——很难想象,桥的那头,便是另一个世界。
传说中,红区是犯罪的天堂,充斥着最危险的人物。每天都有暴力冲突,每天都有流血事件。任何胆敢涉足此地的外人,都叫你有来无回。
我还清楚的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在床边给我讲的故事。
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在学校玩闹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同学的眼睛。老师很气愤,气势汹汹的来找他算账。他很害怕,便逃出了学校。
想着回家之后肯定免不了一顿严厉的责罚,他索性在外面四处游荡,不敢回家,直到天黑。谁知道,在黑暗中,他迷失了方向。
这时,他隐约听见,有人在黑暗深处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和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呼喊他的人。
他就这样,一路追随着声音而去,不小心闯入了红区。
步入红区之后,他找到了那个呼唤他的人。那是一位年轻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笑起来也很甜美。她热情的邀请他到家里,给他准备了热可可,鸡蛋饼,还有鲜奶蛋糕。
他感到很开心,很温暖。
她说,如果他喜欢,他可以永远留在她家。她会每天给他做好吃的,也不会逼迫他去学校。她白天会陪他玩游戏,陪他看动画片。晚上会在他睡前亲吻他的额头,并哄他入睡。
她会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他。
他欣然同意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睡醒了,爬起来上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厕所在哪。他沿着昏暗的走廊,一路摸索着,一不小心走进了漆黑的地下室。
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堆堆小孩的白骨。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惊慌失措的往外跑,却被那位年轻女人堵在了门口。
“你要去哪儿,孩子?”她冷冷的问。
“我,我要回家。”他颤颤巍巍的说。
“你不是答应过留下的么?”她瞬间变得面目狰狞,“要知道,我最讨厌说谎的孩子。说谎的孩子,一定要受到惩罚。”
他冲上去用尽全力推开了那个女人,不顾一切的往外跑,竟被他逃了出来。
这时,年轻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老巫婆。满头蓬乱的白发,满脸扭曲的皱纹,表情异常恐怖,眼睛里充满着憎恶。她伸着双手追了上来,手上尖尖的指甲有几厘米长。
他哭喊着,头也不回的拼命跑着。最后,勉强让他逃了回来。
他逃回到家门口,却从窗户里看到,家中已经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在跟他父母吃着早餐。那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
他大惊失色,用力敲打着门窗,企图惊动他的父母。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他叫喊着,“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做坏事。”
“快开门啊。”他继续叫喊着,“屋里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他父母走了出来,用凶巴巴的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疯子。
“怎么了?我是你们的孩子啊!”他大声叫唤着。
然而,他父母毫不留情的,拿扫帚狠狠的打着他,然后把他赶走了。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一边痛哭着,一边在街上四处求助。但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对他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避而远之。
他实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不停的哭喊,无力的哭喊。
直到,他走到一个橱窗前。从橱窗的玻璃中,他看见了一个老巫婆丑陋的脸,那正是之前在红区追赶他的老巫婆的脸,恐怖而狰狞。
他顿时吓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眼睛望着那张脸。
——那张脸,竟然在哭泣。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那张脸,正是他自己的脸。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故事讲完了。
——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毫无逻辑的荒诞故事呢。
但是,我心中隐隐的冒出一丝顾虑。
——此行,该不会有来无回吧?
走过大桥,眼前景象与我预想的不太一样。我并没有看见一副烧杀抢掠的血腥画面,也没有看见街上恶棍横行恶霸当道的场面。
相反,亲自踏入这片土地之后,我的第一感觉,却是一片落败与荒凉。
残破不堪的街道上寂寥无人。随处可见残垣断壁,像是被一场疟疾扫荡过后,文明消亡之后的遗迹。枯枝败叶漫天飞舞,给人一种强烈的凄凉之感。
我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一位老妇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出现在眼前。
老妇人干枯的白发杂乱的披着,她极度弯曲的身躯让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她微微抬起头,露出阴森的眼神和满是斑点的黄褐色皮肤。她直直的盯着我,干裂的嘴唇微微扭动,像是在诡异的笑。嘴里的牙似乎已经所剩无几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遇到了睡前故事中的那个老巫婆。
“啊,又来了个大人物。”她声音阴冷而低沉,像是在念邪恶的咒语一般。
“白区的人,这是来红区寻死的啊。”她提高声音说,“早先来了一个,上次来了一个,这次又来一个,都是来寻死的啊。”
——我完全听不懂这位老太婆的疯言疯语。
不管怎样,现在既然已经身处红区,就意味着,危险时刻都会降临。我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并减少与别人的接触为妙。
我想直接绕过这位老妇人,不料她却故意挡住我的去路。
“为何拦着我?”我问。
“来都来了,还怕什么,”她阴沉沉的说,“不如让我来看看你的命数。”
“你是谁?”
“我是谁?哈哈哈哈。”她发疯似得大笑起来,“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红区的人,只有一副皮囊,早就没有身份了。哈哈哈哈。”
——这老太婆不会真是个疯子吧?怎么办?
——还是随便应付一下她吧,赶紧想办法脱身。
“你想怎样?”我问。
“不简单啊,不简单啊。”她两只眼睛直溜溜的盯着我,说,“果然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复杂的纹理了。”
“什么纹理?”
“你这小鬼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啊。”
——她这是在跟我算命?
“话说,你刚才说要看看我的命数。难道你是灵媒?”
——话说,如果她只是算命而已,如何会沦落到红区这种地方?
“算命先生,术士,女巫,灵媒,萨满,祭师,先知,通灵师——称呼这种东西,随便怎么叫了。她们大部分都只是靠着骗人的把戏混饭吃而已。”
“不管怎样,我可不信这些。”我说,“人的命运,可不是那么容易预见的。”
“哈哈哈哈,我才不是预见你的命运。”她凑近了一步,沉下声音说,“我告诉你,我有一双特殊的眼睛,能切切实实的看到你的命数。”
——这是什么鬼意思?
“我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能透过面具,看到每个人真正的脸。再透过脸,看到每个人真实的心。”她继续说到,“因为我能看到这些,而且只有我能看到,于是他们都怕我,畏惧我。他们害怕我的眼睛,在这双眼睛之下,他们因为失去面具而无处藏身。在我面前,他们的伪装被彻底撕破,于是无处遁形。”
“所以,他们就说我是妖魔鬼怪的化身,说我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她大声的说,“他们咒骂我,毒打我,驱赶我,放逐我。他们这些自称正人君子的小人,一个个都用最恶毒的方式对待我,然后把我驱逐到了这里。”
我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她,不知该如何理解她的话。
“你觉得堕落?哈哈哈哈。真正堕落的,是白区那种肮脏的地方。这里?我喜欢这里,这里如同天堂一般。在这里,就在也不用看到那些丑陋的脸,再也没有那样恶毒的心。这里是一片自由而纯净的土地啊。”
——什么?她居然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巧合吧?
“来,让我看看你。”她又直直的打量着我,说,“很好很好,你的脸并没有太过扭曲,你的心也没有太过阴暗。不然,我一定往你身上吐口水,哈哈哈哈。”
她阴冷的笑声还是那样刺耳。
“不过,我还是能看到你心中的动摇。”她说,“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在怀疑,在不安,在顾虑你走的这条路,究竟会把你引向何方。”
——这时,我心里真的涌出一阵寒气。
“你有信念,没错,你确实有。但是你的信念反而让你游离在了人群边缘。带着信念迷失在人生的旅途中,这种感觉很难受吧?哈哈哈哈。”她又冷笑了起来,“要是你最终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别忘了,红区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啊,哈哈哈哈。我怎么觉得,这里才是你的归宿啊,哈哈哈哈。”
“我来这里只是想办点小事的,能让我过去么?”我诚恳的说。
“别急嘛,年轻人。我告诉你,我能看到的可远远不止这些东西。我还可以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线,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说,“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线啊,有深有浅,有疏有密。这些线纠结缠绕在一起,就是每个人的纹理。”
“你问纹理是什么?纹理就是你的命数啊。我看得到,全看得到,看得一清二楚。你的纹理,述说着你的过去,呈现着你的现在,也讲述着你的未来。”
“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问。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连死人的纹理也可以看到?哈哈哈哈。哎呀,让我瞧瞧,你身上就有几条连接死人的线啊。不简单,果然不简单。”
“死人的纹理?你是说你能看到幽灵?”
“幽灵?你说幽灵?哈哈哈哈,才没有那种东西呢。”她声音突然变的有些尖锐,“人死之后,变成灰,化成土,烟消云散,化作虚无。怎么会有幽灵这种东西,真是可笑。”
“那你是怎么看到死人的?”
“痕迹啊,人的痕迹啊。”她说,“人活着的时候,一定会留下痕迹。即使人死了,痕迹还是依然存在的。而且我说过,我有一双特殊的眼睛。即使是被隐藏起来的痕迹,被抹去的痕迹,我也照样能看到。哈哈哈哈。”
“哎呀,你的纹理好乱啊,乱七八糟。”她的眼睛又回到了我身上,“不过,到现在这个时候,决定你命运的人物差不多都已经出现了。也就是说,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我已经能清楚的看见你的终点。”
她像是施咒一般,神神叨叨的说,“啊,终点。这一切的终点就是这一切的起点。这就是命运的轮回啊!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什么命运?”我问。
“缘起缘灭,一切都是定数,你们这些人又何必执着于探求自己的命运呢。知道命运,却无法改变,这难道不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么?”她突然语气平静了几分,“是啊,命数,未来的命数。你大概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你的命数,注定是悲剧。”
——我的心又一次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将会把你的命运带向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不正是最初的开端吗?”她说,“啊,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命运也同样可悲可叹啊。”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身边哪里有女人?
“啊,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你相信命运吗,年轻人。”
“这个,算是相信吧。”我说。
“好,好,哈哈哈哈。”她又突然莫名的笑了起来,“你相信命数,就至少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不会像之前那个来这里寻死的白区人,哈哈哈哈。那个人真是可怜啊。他不相信命数,反抗命数,企图挣脱命数。结果,便再也没能离开这里。”
“什么?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哈哈哈哈,你又问了一遍是谁。我对人的身份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看人的命数。你问那个人啊,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也是个像你一样的年轻人,一直叫嚣着要维护这座城市的平衡。维护平衡,听上去真是可笑啊,哈哈哈哈。”
——维护平衡?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感觉在哪听过类似的说法?
——对了,是之前老王事件中跟我打电话的神秘人物说的。
——不会吧?是巧合吧?
“那个人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他与命运对抗,你觉得结局会是怎样?”老太婆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走吧,过去吧。你接下来命数还会几经波折。记住了,别反抗,别挣扎,好好的去接受你的命运。否则,可是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的。”
说罢那个老妇人扬长而去。
——这真是个古怪的老太婆啊,满口胡言乱语。
我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墙角,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微低着脑袋,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微微有些颤抖。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衣服。
——这个墙角,或许是他的港湾吧。
如果不考虑他呆滞的表情和沉静的有些吓人的眼睛,应该会认为他只是个正常人。
我拿出摄像机开始取景,并把他也拍进了我的画面。
向他走近一些之后,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像是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面部肌肉稍稍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缓缓的站起来。
“你是来改变这里的么?”他问。
“不是。”我回答。
“那你要尽快找个一个避风港了。现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很快,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便会到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被牵连其中,没有人逃得掉。你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否则,会死的很难看的。”
“什么意思?什么风暴?”
——这里不会真的没一个正常人吧?
“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啊,怎么会连一些最基本的东西都看不到?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是社会表面上的稳定,还是人与人之间稍纵即逝的和谐?”
“你该不会,也是个巫师之类的吧?”我皱着眉头问。
“巫师?那是什么东西?我只是用眼睛看,用脑子想。你若不是改变世界的人,就必然会被世界所改变。别以为白区那些富人们现在能够过着奢华的生活,依赖着奢侈品度日。一场风暴过后,一切都将毁灭,什么都不剩。到时候,他们会像草一样弱不禁风,他们的统治会像沙雕一样一碰就倒。”
他异常平静的说,“那时候,一切都会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灾难过后,一切又会重新开始。这大概就是世界的轮回吧。”
他眼睛根本就没有看着我,而是微微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