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已经开始了，我已经感觉到了。”他说，“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很快就能席卷整个世界。现在这些挥金如土的大佬们，根本就毫无反抗之力。他们的联盟会像玻璃一样脆弱。稍稍用点力气，就能让他们土崩瓦解。”
“世界毁灭了，人们不是也要随之消亡吗？”我说。
“破坏固有的格局必然便随着牺牲。但是这个格局本身已经毫无存在意义可言了，所以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进程。况且，毁灭即是创造，死亡即是新生，这是自然之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成不变，经久不衰。在世界衰亡的同时，便可以孕育新的希望。”他平静的说，“你若是真的没有看到这些，若是还沉浸在你的美梦里，就真是太愚蠢了。”
——面对他的批判，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话说，疯子和天才只有一线之隔。或许，他就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存在吧。
“你又是如何沦落到这里的呢？”我问。
“沦落？你说沦落？哼哼，真是可笑至极。”他用冰冷的眼神望着我，说，“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也会在这里死亡。这里就是我唯一的家园。”
说罢，他又坐了下来，躲回了他的墙角。他眼神依然是沉静的吓人，整个人一动不动的蜷缩在那里，仿佛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
我摇摇头，默默的离开了。
接下来，我一边沿着红区残破的街道走着，一边取景。
我之后也遇见了一些人，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神灰暗的边缘人士。
我谨记这次来的任务只是摄像，而且可能已经身处未知的危险之中，应该尽快完成任务回去。所以我并没有跟这些人扯上瓜葛，甚至在刻意回避他们。
他们之中甚至有很多是妇女儿童。她们每个人都直直的盯着我，我却不敢直视她们。
她们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希望。那一双双死寂一般空洞的眼睛，如同一把把尖刀刺痛着我的心。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能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大步的往前走。
——这些人，就是被社会遗弃的群体吗？
我根本不敢想象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命运。
由于缺乏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没有医疗，没有教育，没有治安，有的只是极度的贫穷。这些妇女可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会死于疾病，这些孩子也可能会在不久之后死于饥饿。又或许，他们在未知的某个时刻，还来不及反应，就成为了暴徒刀下的冤魂。
他们的存在，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多么软弱无能，自欺欺人的懦夫，一个自以为是的胆小鬼。
我甚至不敢再说下去了。
取完景之后，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之下，这些残垣断壁拖着长长的影子，闪着红彤彤的光亮，像是在述说着红区最后的繁华，如回光返照一般。
这时，我终于遇到了一伙儿强盗。
不，不应该说他们是强盗吧。或许他们只是这里的居民，因为看到我这么一个外人，觉得非常刺眼，于是不想让我这么轻松的回去。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从背后窜出四个年轻人，很快便前后左右把我围的死死的。他们一个个都歪着脑袋，一脸不屑的看着我。
“看呐，外来人，真是稀奇啊。看来咱们红区越来越有吸引力了。”说话的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满脸鄙夷的表情。
他是个典型的流氓混混的形象。衣服歪七劣八的披着，胳膊上露出皮肤的部分可以看到青色的纹身，脖子上还挂着粗粗的项链。
我左边的人接着说，“是啊。看这小子白白嫩嫩的，一定味道不错吧。”
他舔了舔嘴唇，一脸坏笑的看着我。
——我大概明白他说的味道是指什么意思。
我心里很慌，四处张望着，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他们。
“我劝你还是别打歪主意为好哦，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你能完好无损的回去。”说话的是我身后的那个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可以想象他凶恶的表情。
说完他便拿出一把小刀，顶在了我后背上。刀锋尖锐的刺痛感透过我的神经传到大脑，让我本能的感到恐惧。
其他三个人也都拿出了小刀。
我右边的人一边用锋利的刀刃在我眼前晃荡着，一边说，“怎么样，这种场景在河对岸很少见到吧？你是不是因为喜欢这种刺激才来的啊？”
我已经害怕的手指有些抽搐了。
——“行了别废话了，先把身上的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啊，钱在这种地方也没太大用。等把钱交出来之后，你就会明白，你怎么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了。”
说完他们四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别这样。”我说。
我并没有用求饶的口气，也没有大声呼救。我深刻的明白，在这里，这些都是毫无作用的。这是他们的地盘，是一个没有法律和道德的世界。
我还在尽全力保持冷静，看能不能逮着机会逃走。
然而，此时这种以一对四的局面，可想而知，机会是很渺茫的。
他们把我身上的东西都收走了之后，左右两个人便扭着我的胳膊，后面那个人用力踹了我一脚，让我失去了平衡。然后重重的把我摁在了地上。
“啊——”疼痛让我本能的叫了一声。
我奋力挣扎着，却毫无反抗之力。瘦弱的我怎么也挣不脱这几个强壮的歹徒。我此时已经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放开我，你们这样做会后悔的。”我大声说。
“后悔？哈哈哈哈。老子这辈子做过后悔的事多的去了，但这种事绝对不是。”
说罢我前面那个人，用力的把脚踩在了我的头上。
我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脸与地之间的摩擦让我感到疼痛异常。我呼吸愈加困难，大口的吸着气。我嘴里似乎尝到了泥土的味道。
此时，我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只是出于生物本能的还在努力呼吸。在我的视线里，只剩下夕阳照射下来的一抹血红色的霞光。
我十分清楚接下来他们要对我做什么。
——到此为止了吗？
——已经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了吗？
——我的人生，即将在此结束吗？
我昏昏沉沉的大脑里，此时不断的晃过一些残念，闪过一些记忆的片段。
我想起了大约一年前，在校园中遇见的女孩叶心莲。那是一个多么纯粹的女孩。此时她肯定正在为自己热爱的音乐事业，勇敢奋斗着吧。
——和她的相遇，大概是一切的开始。
正是被她的执着精神所感动，才让我走上了这条纯粹的人生道路。我并不后悔。相反，这一路过来，我都很充实，很开心。我充分的感受到了生命的自由与价值。
唯一可惜的是，这条道路，似乎即将走到了尽头。
——“一切的起点便是一切的终点。这便是命运的轮回。”
我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妇人的话。她不是还说过，我相信命运，就能活着离开这里吗？那我至少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吧？
——哎，预言什么的，果然都是骗人的吗？
我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毁灭即是创造，死亡即是新生。这便是世界的轮回。”
我又想起了之后遇到的那个坐在墙角的年轻人。他口中念叨的那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我甚至都没机会看到，就要先走一步了吗？
——难道，就连我结束的方式，都会别人耻笑的体无完肤吗？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结局啊。
不过既然一切都将终结，还在意什么呢。
我不知道放弃希望之后的我，为何会如此的淡然。不，或许应该说，正是因为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我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的吧。
身体的疼痛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此时，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自己可憎的命运，迎接生命的终点。
——缘起缘灭，一切都是定数。
——暴风雨之后，一切都将归于宁静，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但愿如此吧。
在已经渐渐暗淡的视线中，我闭上了眼睛。
这时，不知怎么的，我感到一直按住我胳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我的双手恢复了自由。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那是因为我已经灵魂升天了。
耳旁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噪杂的骚乱声，我以为是幻听。我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的，似乎晃动着许多人的脚步，我以为是幻觉。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灵魂并没有脱离肉体，因为依然可以感受到全身的疼痛。
我一片混乱的大脑渐渐缓和过来，意识到我依然活着。
一会儿之后，我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艰难的站直了身子。我随意的拍了拍满是泥土的衣服，抹了抹有些擦伤的脸颊，捏了捏酸痛无力的胳膊。然后把嘴里的泥土吐了出来。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模样了吧？
我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我揉了揉疼痛的双眼，定睛一看，周围竟多了十来个小伙子。新来的这些小伙子，四个对一个的样子，把之前打劫我的四个人重重的摁着，跪在了地上。
——我之前被摁在地上，大概比这副模样还要不堪许多。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我转头一看，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从一旁慢步走来。
沉静的面庞，深邃的眼神，针刺一般竖着的头发，整个人被灰黑色的大衣包裹着——仿佛是从暮色下的一片黑暗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幽灵。
没错，就是上次在我办公室见过的那个年轻人——那个一言不发，静静的在一旁，望着窗外，站了一下午的年轻人。
——很明显他是这伙人的老大。
本来我想对他说声谢谢的，但是现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缓缓的走到了我旁边。接着，眼光瞬间变得犀利无比，如同要刺穿对方一般，转向了被摁住跪在地上的四个人。
“你们真是瞎了眼，什么样的人都敢招惹。”他低沉平静的声音里充满震慑力，竟让人听着不寒而栗。
——“我真是有眼无珠，不知道他是您的熟人，真是罪该万死啊。”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大爷饶命啊。”
——“求求您放过我吧，大爷，我给您磕头。”
全是求饶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
“刺瞎他们的眼睛。”他在我旁边平静的下达了命令。
平静的声音传达的却是骇人的恐惧，把我都吓了一跳。
他手下的几个小伙子立刻掏出了锋利的匕首，伸向了那四个人的眼睛。
四个人更加凄惨的叫唤了起来。哭天抢地的声音连成一片。
“等等。”我很没底气的说，“出来混都不容易。既然我已经没事了，就放过他们吧。”
——此时我这样说，并不是在装逼或者装老好人。从刚才到现在，虽然我嘴里还残存着泥土的味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确实对他们没有太大的仇恨。
——大概是因为红区这种地方，这些边缘人群，本来就是最底层最外围的市民，丝毫没有自由，没有平等，没有人权，甚至没有最基本的保障。他们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吧。
——何况我这个外人闯入，也确实惊扰到了他们。
“所以你总是这样。”他把犀利的眼神转向了我，用充满张力的同时，带点厌恶的声音说，“总是这样心慈手软，软弱无能，所以才永远都是弱者。”
他语气中带着指控的味道，说的我也哑口无言。
——话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他难道很了解我？
“不好意思，上次见面忘了问。你到底是谁啊？”我问。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万杰。”他说。
“万，万杰？”我瞬间惊呆了。
——万世忠的儿子万杰？他不是应该已经失去了他爸的保护伞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救我？
听到这个名字，我脑袋里瞬间变得混乱不堪。成千上万的疑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就这样一直活在自己的美梦中，沉浸在自己编织出来的幻想中，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他语气更加强硬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我耳旁，尖锐异常，刺痛着我的神经。
我混乱的思绪中，夹杂着过往的记忆。
万杰在老王父子一事中初次登场，还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件事当时不是已经被我解决了么？怎么会这样？
这时，我渐渐明白了一些我之前从未意识到的事实。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帮老王父子讨回过公道。不，应该更确切的说，跟万杰这样的人对抗，从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的胜算。我的任何努力，都无法撼动他哪怕一分一毫。这完全就是，蚍蜉撼树，数量级上的差距。
——我就这样一直沉浸在虚幻的胜利中，还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帮到了别人。到头来却只是梦一场，轻轻一碰就幻灭了。
——我真是一个可笑的存在啊！
如此想着，胸口像是狠狠的受到了一击闷锤。
我回避着万杰的视线，感觉比刚才被人踩在脚底下还难受。
“好吧，我输了。”我低着头，悲怆的说，“我之前幼稚的认为，我有能力帮助别人，有能力对付像你一样的权势阶层。甚至还一度天真的认为我做到了，认为我做的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其实，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一个笑料。”
“我错了，从最开始就错了，从根本上就错了。”我哀伤的说，“我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无知，明白了自己跟任何人一样束手无策。我只是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还怡然自得。我是个傻瓜，是个废物，是个连现实是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的瞎子。我为我曾经做过的蠢事道歉。我不该给你父亲写那封荒唐可笑的威胁信，我不该妄图抵抗你，甚至不该有跟你对抗的想法。”
万杰听完竟然哼哼的笑出声来。
“道歉？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他说，“你让我获得了自由！”
——什么？自由？什么意思？
“话说清楚，我可没有玩弄你。”他说，“你也没有错。我也很欣赏你的想法和你的所作所为。我只是想要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你试图拯救的社会。”
我又一次陷入了混乱。
“还要不要刺瞎他们的眼睛？”万杰的一个手下问。
那四个跪在地上一直在求饶的人，抬起头望着万杰，眼神中充满着恐惧——那是一种在绝对无法反抗的力量面前，弱者出于生存的本能，从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恐惧。
万杰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那完全是食肉动物俯视食草动物一般的欢愉。
“不用了，我喜欢他们现在恐惧的眼神。”万杰平静的说，“不过，惩罚还是必须的，不然就坏了规矩。既然他们碰了不该碰的人，那就砍了他们的双手吧。”
话音刚落，前方顿时又响起一片哀嚎。那像是动物在被宰杀之前，发出的绝望的嚎叫。
万杰的手下立即抓住四个人的手臂向前伸展，悬在空中。接着，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抬到高空，然后挥舞而下，在黑暗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弧线。与此同时，四只手掌应声跌落在地，鲜血倾泻而下，撒在那些刚被砍下，手指还在微微抽搐的手掌上。
我表情扭曲，紧闭双眼撇过头去。只听见冲上云霄的惨叫声。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惨烈的画面。真不敢相信这种惨剧会实实在在发生在我眼前。我之前认识的世界，果然是肤浅的可笑吗？
紧接着，又听见了剩下的四只手掌掉落在地的声音。每一声都让我全身剧烈颤抖。我紧紧的握着拳头，用指甲用力抠着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来转移心中的恐惧。
大概是由于疼痛过度，那四个人直接晕厥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