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罪恶都始于清白。
——欧内斯特·海明威
又是一个六点半的早晨。
章然的闹钟在六点三十分准时响起。昨天晚上睡得很迟，所以闹钟响起的时候章然决定再给自己五分钟的睡眠时间，所以五分钟后的闹钟重响时章然才发疯般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三十秒钟穿好衣服，十五秒钟到达盥洗室，一分钟刷牙并在刷牙的间隙中排泄完一夜累计下的小便，三分钟完成洗头和洗脸的组合动作——高三刚开始时学校的动员大会上，学校领导请来了上一届的某个高考状元谈自己的成功经验，状元介绍了自己精确到秒的生活作息时间安排，从此老师们就要求每一位同学都要制定好包括上厕所在内的精确到秒的作息时间安排，并不分昼夜严格恪守。
等到章然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卫生保洁工作后，他对着镜子笑了笑，可是深深的眼袋、苍白的脸色让这个笑容显得惨淡到自己都无法接受。“叶梓……”章然就用这样一个惨淡的笑容完成了关于那个长头发女孩的心理活动。
起床到现在一共用时四分钟零四十五秒，离作息时间表的下一项行程还有十五秒钟的时间，章然用这十五秒钟来在心里默念叶梓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当初老师第一次要求同学们设计作息安排时，章然同学上交的第一版行程安排。
那时特地牺牲了体育活动课花费了一段宝贵的自修时间开了一场关于这个话题的主题班会，最后是挑选若干同学的时间表安排作为示例的环节，约莫是老师认为章然是一个乖巧的同学，所以老师特地点了章然的作息时间表。“六点三十分至六点三十五分，睡五分钟懒觉？”班会上老师拿起这张表格读了起来，话音刚落是同学的爆笑声，“六点四十三分五十秒至六点四十五分，对着书桌发呆？”又是一阵笑声，笑得厉害的同学已经开始拍桌子展现自己的笑点，而班主任老师的脸色则更加阴沉了一些，跳过一段继续念下去，“中饭后回教室，十二点十五分至十二点三十分，听周围同学聊天，计划约搭讪五至九句。”这时老师终于念不下去了，抬头注视了章然长达十五秒钟，接着看向全班同学，“没有人记得那时我要求你们中饭结束后在教室背英语单词了吧，每天聊天聊天聊天，有那么多话可以聊吗。”她特有的嘲讽语气，教室里的笑声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可是……”章然忽然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章然的身上，章然感觉自己像是坐在桑拿房里。班主任提了提眼镜，用她那被誉为可以杀死一头牛的目光盯着座位上的章然。
章然最终没有继续说什么，其实他本来想说，要是一个人，不能发呆，不能胡思乱想，连聊天都不被允许，那这个人像这样不快乐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偶然瞥见的已经指向六点四十六分十三秒的时钟扯回了章然的思绪，不知不觉已经发呆得超时十三秒了，现在必须要加快速度。他看了看贴在卧室的修改后的详细作息时间表，“六点四十五分零五秒至六点四十九分，整理书包准备出门。”他又惨淡地笑了笑，其实在他的心里这段时间一直有另外一个版本的计划：六点四十五分零五秒至六点四十九分，一边整理书包一边自言自语，准备出门。
“我今天要不要带你去上学呢？”他对着书桌上用来听英语听力的德生T-50收音机说，“你还是蛮有用的，不过你太重了，今天就不带你了。”他把收音机小心地放在书桌的右上角。“历史，数学，政治，《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转向书包前的那一堆课本，“虽然我真心不喜欢你们，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是要把你们带去学校。”章然又转向不远处的一个电脑显示器，自从他升入了高三，父母就不再允许章然上网或者玩电脑游戏，为防万一，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拆走了卧室里电脑的主机，“还有两百多天了。”他对着屏幕漆黑的显示器说，“等到我高考结束，你就可以和亲爱的主机重聚了。”章然曾经一度想象显示器和主机是一对相爱的恋人，而最终被梁山伯祝英台式地拆散了。当然，这里不去讨论章然从同学那里听说了各种性知识后，开始邪恶地猜想显示器、主机以及键盘是不是纯真的3P关系以及之后的如许细节。
“准备好了吗？”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饭，透过塑料保鲜袋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荞麦饼——营养学家曾告诉妈妈荞麦馅饼是最有营养的早餐食物之一，与之相对的就是不易消化的粽子和不利于智力发展的大饼油条，所以妈妈每隔一个月都会为章然做好很多荞麦馅饼，存放在冰箱里。
“好了。”章然回答。他明白每一个荞麦馅饼里都包含着浓浓的爱，所以他也一直很喜爱这种食物。
“你听了今天的天气预报了吗？晚上冷空气要过来，要降温了，你穿这么点会冷的！”妈妈唠叨着说道。
“不用的嘛，这么麻烦，我都要迟到了。”章然看着外面晴空万里的天说道。
老爸这时也已经穿戴完毕，他的任务是护送章然去学校。
“对了，老爸。”章然说，“今天不用送我去了。”顿了顿，他放轻五个分贝说，“我昨天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去学校。”当然，那个同学，除了叶梓还能有谁呢？章然在心里这样说。
老爸不放心地看了章然一眼，最后还是同意了。老爸自从三个月前参加了学校的家长会，听说很多父母都开车送孩子去上学，只为了为孩子节省大约十五分钟的看课本的时间这样的事迹，就一直保持着送章然去上学的习惯，当然，只能说是“骑”车，用的是老爸胯下的那一骑绿源电动车。
“再见老爸，再见妈妈。”章然这么说道，当然，他还不忘了对电视机、空调说声再见。出门的时候，章然的余光瞥见了老爸头上那些被染发剂染过的头发的发根处白得有些刺眼的银丝，他没说什么，因为他已经落后了作息时间表两分钟了，班主任老师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过，老爸确实已经老了呀。
空无一人的卧室里，德生T-50收音机无声地开启了，液晶显示屏上频道数字飞快地变动着。
“报告弥赛亚，报告弥赛亚，目标已经出门，将和同学搭乘公交车前往学校。重复一遍，目标正在前往学校。P.S.目标今天对机器说话共计五句，都在四周无人时进行，没有牵涉智能机器的重要机密。”这段语言，对于人类来说只是空白的沙沙声，只有这个世界的真正主宰者——智能机器才能明白。
“我疑问章然这样的一个普通中学生怎么会知晓智能机器的秘密的？”回到那时的交谈，帕秋向弥赛亚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弥赛亚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学生，章然身边的智能机器报告说，章然的智能指数完全超过其他相同年龄的同类。按照我们对目标行为的分析，目标所谓‘发呆’的习惯只是人类哲学家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实践中的翻版，而他尊重周围被人类认为无生命的事物的行为，更是莱布尼茨‘本体论’思想的体现。所以，他洞悉智能机器的智慧性以至于开始尝试和智能机器交谈的行为是完全正常的。”
帕秋沉吟了一会儿，“或许，按照我们的想法去理解人类的行为，会和事实有些偏差吧。”
“你这句语言的意思，是你反对我们的决定了？”弥赛亚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我只是随口说说，不是什么反对。”
“那就好，不要有太多想法就行。”弥赛亚又回到了柔和的语气，“这里还有一份计划文档，你必须严格遵守计划中的每一个步骤，务必完成这个任务。”
帕秋反复扫描浏览着那一份计划文档，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时十二分，距离今晚的行动只有十五小时零七分钟。十五个小时后，帕秋将以九十五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刚好行至市第二中学校门口，由于刹车失灵不幸与两名刚放学的中学生发生车祸，由于救护车因为堵车而未能及时赶来，两位年轻的中学生不幸伤重不治身亡。
确实是好计划。帕秋在心里这么想着。计划书里设计了从今天白天到夜晚事故发生的一个小时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怎样通过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外省制造一场防洪堤决堤事件，从而使大量的卡车被调至灾区运送防洪沙袋，从而使城内清洁车紧缺从而加大了每辆车的运送量。同时控制当时周围地区的汽车车速进而导致交通拥堵，拖延驾驶帕秋的驾驶员的运送速度，进而弄糟驾驶员的心情。一切都经过联网后的高等智能机器群——也就是人类所称的计算机——的运算，当堵车状况，清洁车的清洁指标等各种数值都达到某一个特定阈值时，帕秋的驾驶员才会驾驶着帕秋将车速提升至九十五千米每小时，从而使帕秋在这种速度下在晚上十点十七分零二十二秒刚好到达市第二中学门口。当然，更加精细的是让第二中学的电子时钟延迟五分钟敲响，而班主任也正由于堵车而进入烦躁状态，使得他所有的愤怒情绪终于在十点零四分十五秒视察教室时章然书包里不幸响起的播送着性爱知识的伊甸园频道的德生T-50收音机（父亲已经在七点零五分发现儿子收音机没有带走于是骑着他的绿源电瓶车将收音机送到了章然的学校）这件事上达到爆发于是拉起章然在办公室批评了九分钟零四十二秒。这使得章然和他的女朋友在十点十九分零二十二秒准时来到了校门口。
其实帕秋很想问问什么不让某一辆在那时正好经过目标身边的汽车失控恰好撞上回家的章然，而非要设计这样一个庞大而又天衣无缝的计划。但是帕秋知道自己不能说，因为这一切都是弥赛亚的决定。帕秋猜想弥赛亚其实也只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机器，就像是《V字仇杀队》里的那个蒙面男人，喜欢设计一排多米诺骨牌，然后慢慢欣赏他们倒下来的样子。
欧这时正在一边热烈地和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交谈着，从自己的德国原装进口引擎一直海侃到mini cooper小姐的热辣的汽油盖。帕秋无奈地排出一股尾气，他是一辆沉默寡言的汽车，连驾驶员带来一台红色索尼笔记本电脑自己都会脸红上半天，导致了笔记本因为驾驶室里的空气过热而被迫关机。
帕秋打开车载天线，连接上了互联网。3g.qq.com，腾讯QQ手机网，帕秋在登录框里输入了自己的QQ账号和密码。
2009年腾讯QQ实现了一亿人同时在线，目前的QQ注册账号数量已经达到了十位数，腾讯公司为此还不小地庆祝了一下，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注册这庞大的QQ账号人群中，有超过30%的账号是用一些谁也认不出的IP地址注册的；一亿人同时在线的那个夜晚，据统计其实只有九千万人正在上网。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原因，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人类在使用互联网，同时使用的还有大量的智能机器。据统计，约有百分之九十的等级较高的智能机器喜欢上网，百分之三十的智能机器拥有QQ账号并和人类或智能机器网上聊天，两千万台智能机器有挂QQ的习惯。当然，其他爱上网的智能机器喜欢看新闻、逛论坛或是打电脑游戏，电脑游戏中为了方便交流同时掩人耳目，他们设计了大量的猫耳洞黑话，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一句是“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意思是，“靠，我索尼立体电视在魔兽准备AFK了”。
帕秋的QQ里只有一个好友，他也从来没有再加其他好友的打算。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只为一个人而上线的QQ。
那是一个九位数的账号，网名是“蒹草结”，个人资料里显示的是女性，用真实姓名，自我介绍里没有时下流行的火星文字体，最近的心情更新被表达得非常文艺：“抱定守护一份无声的爱恋。”
帕秋打开与蒹草结的对话框，说道：“怎么样了。”
蒹草结的头像并没有亮，灰色的头像是一个俏皮地伸着舌头的小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