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是拒绝向车窗外张望的。因为那些自称遵纪守法的公民享受着一切现代科学的成果,不用工作,永葆青春,无节制地做爱,去世界任何地方,而我们经常生病,靠打飞机满足****,只能去绿皮火车经过的地方,并且无权下车观光。这使我们感不公平(尽管大法官们一直在赋予我们更多的权限)。所以每当外面的人聚在周围,瞻仰我们的绿皮火车,充满好奇心,想对古老的已经失传多年的犯罪一探究竟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恼火。那些细皮嫩肉的家伙带着他们的性爱机器人对我们的车皮指指点点。法律专家兼导游向人们介绍绿皮火车的来龙去脉,以及我们是多么穷凶极恶的囚徒(因为这时我们往往满腔怒火,用两只拳头猛烈地撞击车皮),他们要花长长的时间解释到底什么是犯罪行为(我觉得这是白费功夫)。真的,我们或许确实天生具有犯罪基因,但我们绝无嫉妒之心,我们为了抑制怒火,用纸糊满了窗玻璃,那些泛黄的纸都是从我们书架上厚厚的古典哲学著作中撕扯下来的,这些书除了能掩饰嫉妒之心,还能擦拭铁皮上的锈迹。
我的车厢位于第二十二节,我继承了我父亲的编号。父亲的手稿堆在角落里,我已经有近十年没再翻看过,只有一沓彩铅素描经常堆在我的书桌上,上面大多描绘了我父亲对于未来世界的设想,几乎每张纸上都画着一列绿皮火车。第一张上人们正从火车上络绎不绝地走下来,第二张上火车被遗弃在荒野,第三张上火车外面发生了混乱和流血事件,第四张上火车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上,第五张上人们正陆续登上火车,准备进行一次永远的旅行,最后一张则画着我相貌姣好的母亲:她面带微笑,一绺头发垂在额前,脖子上挂着一串经我父亲悉心润色的火焰,象征我母亲犯罪强迫症发作时的歇斯底里的智慧。我母亲死于二六三八年夏天,那时她年纪轻轻(不过三十五岁),痴痴傻傻,抱着一本十二大开本的由威廉爵士组织编纂的《海洋辞典》,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脖子,因为她不小心背诵到其中的一个有关蝠鲼的词条“它试图把胸鳍折叠起来,不料却葬身海底”。
于是我的父亲也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用双手卡紧自己的喉咙,直到自己断气为止(历史上能把自己掐死的人只有三个,而能憋气自杀的人从未出现)。在这之前,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画了那副我母亲的素描,并特意添加了那团火焰。父亲的死没有使我感到悲伤,我只是觉得好像失去了一笔巨大的财富。要知道,我的父亲几乎从未关心过我,只有在我快要被疯癫的母亲掐死的时候,他才过来帮助我,以此表明他还算是我的父亲,知道儿子的生命和妻子一样珍贵。父亲自杀得毫不犹豫,未考虑到他儿子的未来,甚至未意识到他的存在,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以显示这位才华卓越的父亲还有一点人性。我们只是罪犯罢了,毫无人性是我们的固有特征。而现在,我的父母亲离世已有近二十个年头了。我父亲的手稿我以前还翻看过,并试图研究出一点眉目,而现在,这些东西用来糊在窗户上遮挡我们内心的反差,遮挡我们与他们生活的悬殊再好不过了。泛黄的纸张落了一层有一层,二十四年来我几乎很少再往车外看过一眼,只是在贴新的稿纸的时候才会无意间看一下外面已经进化得又细又长的新新人类。
就在几年前,有那么一次,当我揭下窗玻璃上发霉的纸张时,习惯性地往外扫视,以确定外界的人类是否比以前更加细长的时候,发现一个脏兮兮的有着棕色卷发的女人正在外面看着我,她站在离我这大约十五码的距离,比那些快乐的观光客要靠前一些。看得出来她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与那些靠注射端粒酶试剂,靠性爱机器人为生的人类相比,她矮一些胖一些,皮肤也更粗糙一些。她用饱含水分的眼睛盯着我,似乎要向我索要什么,不过火车开动了(火车只在清晨停留十五分钟),将她甩在了后边。在随后的几年内,没隔几个星期我就能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透过窗玻璃看到她,十五码的距离,棕色卷发,泛泪光的眼睛,还有脏兮兮的随风飘荡的白裙子,就站在那儿,看着我,也许向我索要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不过自那以后,我就不在窗玻璃上糊纸了,我用刀片将玻璃刮得干干净净,只贴上我母亲的那张素描。当那姑娘在车窗外看我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俩竟然有那么一点相像,除了母亲的皮肤白一点,因为母亲脸部皮肤的颜色就是纸的颜色。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位对我情有独钟的女人画下来,因为我似乎有点习惯了她的存在,怕她忽然有一天会消失不见。我找来纸和笔,每次和她见面时都只画一点点,我最先画她的眼睛,然后是头发,鼻梁,嘴唇,脖子,最后才勾勒出脸部的轮廓,在我的画作上,她的皮肤和纸一样白。即使在我完成对她的肖像画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将画拿出来,看着车窗外的这位姑娘,拿着笔涂涂抹抹,以显示出她每次出现时的细微变化。也许是我画画时盯着她看太久了,有那么几次,她竟然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竟然对我微笑起来(因为很久以来,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除了她眼里的泪花表明她是一个心灵敏感且脆弱的人),我有那么一点吃惊,还感到一丝幸运,在我生命的这三十多年来,从未有一个人对我笑过(除了我母亲对我的傻笑和隔壁车厢那个倔强的老头对我的嘲笑)。更何况还是一个外面的人。
对于外面的人类所享有的优越地位,我们曾经愤怒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们的幸福生活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我们这些罪犯的祖先。不过现在,我们虽然心怀不满,倒也随着时光的流逝习以为常了。我们只在心里诅咒那些“细长的人类”。这位车窗外的女人看起来和他们并非一伙,并且,似乎她被严重地孤立,或者是只是她自己渴望逃离某些卑鄙无耻的生活,在这座长长的监狱周围游荡。诚然,她似乎已经抓住我不放了,起初我每隔几个星期才能见到她一次,而从半年前开始,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每天清晨火车会停下来以供那些爱好和平的人瞻仰),有意向车外张望时,就会发现这棕发女人在十五码的距离外看我。有一次我一时兴起,就把我的画作对着窗外贴在玻璃上让她看,我打着手势,以表示这上面的铅笔画画的就是她。她往前跨出一步,眯着眼睛,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时有一阵风从她身边刮过,我看到她的裙子飘了起来,卷发从脸上拂过,就在我期待她会对我的素描做出何种评价时,嘭,她消失不见了,只有一绺棕发慢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