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百四十六年后莎莎临死前从她手里接下了这沓厚厚的手稿,据莎莎说,她从二二二六年从行刑地死里逃生之后,就开始将自己写的东西收藏起来(而在这之前,她写的那些怪诞的小故事都被扔在了大海里),她用厚厚的防腐蚀的羊皮卷书写,并放在南极洲位于极点附近的一个冰窟里,严寒可以使其保存得更加长久。至于莎莎的死,解释起来颇为烦扰,她保持了七百多年的青春,可忽然有一天就衰老了,头发完全脱落,皮肤松弛,乳房萎缩,两只手臂就像包了层皮的骨头,身体弯成弓形。这不是长生不死药物的副作用,因为外面的人都活得好好的,除了由于其他的意外事件而死去的(有的人由于太细太长了,以至于支撑不了头部的重量,折断了脖子,窒息而死,于是一种安装在肩部,能够拖住下巴,固定头部的简易装置逐渐在外面流行开来,几百年来,折断脖子成为最普遍的死亡方式)。
莎莎说在一百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她在巴尔干半岛的某个沙滩上散步,希腊的日光刺破了咸涩的弥漫着盐颗粒的空气。有个自称来自匈牙利的少女过来和她攀谈(这个少女也像其他人那样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但她保留了那种古老的人类特征,一张塞尔维亚人的脸)。她们不吃不喝聊了一个星期,分别讲述她们在这几百年来各自编造的小故事,那个匈牙利少女说,她的故事都写在一张据说从一个奥地利公主身上剥下来的人皮上,并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莎莎也忽然想到了她藏在南极洲的羊皮卷),但她没有告诉莎莎这个地方在哪里。她们在一个星期后告别,那个匈牙利少女说她要前往中国。而当莎莎起身准备返回绿皮火车时,忽然忘记(这是千年不遇的遗忘)了她身体的原子序列信息,她就那样“嘭”的一下消失在了空气里,然而却没有在我的车厢里出现。
就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惊恐无比,以为莎莎厌烦了这种生活,从此弃我而去。我在造梦机器人面前打盹儿,回忆莎莎曾给我带来的快乐。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据莎莎回忆,她消失了足足有三年之久,她在空气里游荡,意识尚在,并且能够思考,但是无法感知任何真实的事物。她一直努力回忆那个复杂的需要三千TB内存才可以容纳的庞大的分子编码信息,她每一秒能记起二百二十六个原子,她花了三年时间终于将所有的原子排列完毕。于是在我几近绝望,孤独抑郁并准备禁食端粒酶等待衰老致死的时候,莎莎回来了。她用了全新的原子组装了自己,不过看起来似乎比三年前要憔悴,莎莎说,“我思考了三年,脑袋都要爆裂了,我忍受着索然无味的数据,寻找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却找到了一个不能保持青春的躯体”。
正如莎莎所言。虽然在那之后,那三年的痛苦时光已渐渐被我们淡忘,在车厢里做爱的时候我仍能感受到莎莎那青春焕发的身体,她那弹性良好丰腴白皙的乳房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跳动。可是在这一百二十多年的美好时光逝去的时候,莎莎一瞬间衰老了,她的身体就像一个膨大的气球忽然被针刺破,青春一瞬间被释放出来,留下一副瘫软的皮囊。莎莎在临死之前,艰难地瞬移到南极,取出了她的手稿,那上面记载有她曾讲述给匈牙利少女的小故事和箴言(虽然我不很确定与匈牙利少女的交谈和莎莎的意外衰老有什么关系,但莎莎却十分肯定那次意外的交谈导致了她现在的不幸)。莎莎就在几乎接近死亡的那一刻,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全身的原子散播到了空气里,因为莎莎宣称她厌恶自己的身体腐烂生蛆,她要以瞬移者独有的方式迎接死亡。不过据说这种方式需要非常精准地预测死亡时间,不能差一毫一秒,原子的散佚和死亡的到达必须是同时的,晚一点的话尸体就会被丢弃在旷野上自然腐烂,早一点的话瞬移者会在死亡之前就进入了虚空中(当然只是意识),将很难有力气在现实世界中重组(再一次死去),这样他们就一直在虚空中游荡(这种状态也许既不是生也不是死)。
莎莎的尸体消失了,然而还不能确认她是否成功地践行了瞬移者最神圣的死亡仪式,我倒是希望她未成功,她的意识一直游离在虚空里,或许有那么一天她有了力量,并按照她年轻时候的模样重新出现。我现在翻看着莎莎的手稿,看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母,还有线条僵硬显出原始气质的插画,忽然觉得这一沓黄纸就是我与莎莎百年来爱情的结晶(我们没有孩子,因为莎莎不育)。第一卷的卷首写着奇怪的箴言——在此的这位读者获得永生,诸位必长眠于世(我的读者,我请你思考这句话的含义)。然后就是各色怪诞的童话和故事,从中能看到二十世纪诸位作家的影子,其中甚至有玛丽·阿特伍德的原作,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和安吉拉·卡特的也许是未经发表的童话,还有金斯堡的诗作,另外就是一些题目煽情且极其冗长的短小故事,诸如《一只失去****的怪物变成罗马公主》,《她每看一段文字就多一条皱纹,看完这部作品她就衰老致死》,《骨头是金子做的乞丐终于出售了自己所有的骨头》,《花肤女士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上长出花来》。我未曾看出这些曾经讲与匈牙利少女的隐秘故事有何独特之处,除了短小有趣,富有想象力外似乎别无长物。
因为既然莎莎是唯一的一个可以捕捉共振信息的瞬移者,我肯定希望能从这些手稿里窥探一些关于宇宙以及人类命运方面的奥秘。我得到了这些无关痛痒的故事,本来这些东西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的话会很有市场(那时的人们都喜欢听血腥和怪诞的故事),我也许可以整理一下,做成文档,发给有影响力的尤其喜欢色情作品的出版商,然后坐着收取总是被拖延的版税。然而现在我只能自己阅读(我希望有机会能分享这些故事),并非出于猎奇心理,纯粹出于对莎莎的爱,出于对莎莎那对乳房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