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相比,我们的生活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生活单调乏味,机械重复,没有电影,没有音乐,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沙滩,没有风,没有从地下冒出来的泉水,没有不经那无坚不摧的玻璃过滤过的天然日光。只有铁皮,铁皮,冰冷的铁皮,一张紧靠在铁皮上的肮脏的床,一只钉在铁皮上的桌子,一个挂在铁皮上的书架,一只可怜巴巴的用铁皮铸成的椅子,一个画着波提切利的《春》铁皮巨幅雕版画。只要你的手指碰一下铁皮,就会有一阵寒气穿过你的脊梁,你要学着习惯这些,你要使自己的体温降下来,你要学着像鳄鱼和蛇一样让体温随着环境变化,然后你再碰那些冰冷的东西,甚至会觉得有点温暖。瞧吧,习惯冰冷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记得(从我们继承下来的记忆中),在较为古老的时代,当我们的先辈刚刚入住绿皮火车的时候,他们雄心勃勃(实在环球旅行使他们感到厌倦之后)。犯罪基因蠢蠢欲动,疯狂复制。他们在火车里天天举行密谋会议,企图策划暴动,争取与外面的人享有同等的权利。他们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在研究如何突破铁皮的障碍,不过他们从来不敢对那块狭小的窗玻璃有什么想法(它的坚硬已深入人心)。他们像贼一样在匍匐在地上细心寻找铁皮的缝隙(我倒不指望他们能变成液体顺着缝隙流出去),并且找到了一个据说是绿皮火车上最有可能出逃成功的缝隙(他们的意思是说,从宽一厘米的缝隙钻过去的概率要比从宽一毫米的缝隙钻过去的概率大)。
他们竟然有一次越狱成功的例子。有一个小女孩(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她身材是如此单薄,她的肋骨一根根地从胸前凸出来,脖子细得就像一根秸秆,从侧面看,她简直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凭借着天然的优势,她沿着那条缝隙爬了出去,她侧着身子的时候,身体的厚度只比那条缝隙小一点点。最难处理的是头部,为了让她的头部通过缝隙,不得不将头颅上的几块碍事的骨头拆卸下来。他们看到那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头盖骨和下巴,半片粉红色的大脑裸露在空中,像一张纸一样顺着风越飘越远,消失在了远处的一片玉米地里。
这个小女孩也许是绿皮火车内有史以来唯一的幸运儿,带着(我们引以为豪的)犯罪基因成功融入了外面的世界(但愿如此)。别小看了这个单薄得像纸一样的孩子。她曾被编号为一百零一号囚犯,被世界法庭判处故意杀人罪,刑期为五百三十六年。如此长的刑期要归因于她极为残忍的杀人手段(这与她娇弱的身材极不相配,甚至一向严苛陪审团都怀疑是不是抓错了人)。世界法庭曾宣读,一百零一号囚犯,年仅十六岁,在二零六八年七月二十六日残忍地杀害了她的父母及哥哥,并肢解了他们的尸体,将断肢残体用沸水煮掉,喂了狗,作案动机为:她父母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哥哥,她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那三位亲人经常呆在一个从里面上了锁的房间里,不知在交谈些什么,总之,有一点很明确,他们将这小女儿彻底抛弃了。于是,这小孩子一发不可收拾。她肢解过一位漂亮姑娘,因为她的衣服昂贵得过了头,她阉过一位来自拉斯维加斯的嫖客,并砸碎了他的老二,因为这位嫖客技艺不精,名不副实。
这潜力无穷的小女孩作为我们的奸细,成功打入了敌人的内部。我们的先辈将这个幸运的小女孩作为我们有朝一日能够走下火车的唯一希望。
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我们不能期待一个单薄的孩子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我们只是抱着买彩票的人那种侥幸心理而已(就是那种坑爹的奇迹)。我们对那个小女孩不抱希望,她极有可能在垂暮之年赶上了“长生不死”的时代,有充裕的时间在阳光下炫耀她稀有的皱纹(并等着它们渐渐消失),有闲心去喝加了橘色冰块的咖啡。她的头盖骨和下巴被安全得嵌合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确信她已经忘了她背负的使命,她不知道怎么杀人,她现在乐于助,安于现状,并平生第一次如此热爱公正与和平。或许从第一次乘坐蓝色骑士时她的犯罪基因就已经被重新编码了。所以,忘了她吧。
现在的境况也并非那么糟糕。大法官们又施了恩泽,给我们派了机器人,为我们在火车上建造了图书馆和咖啡厅,我们每个囚犯都有了一张柔软的床和一张书桌,还安装了中央空调,使我们的车厢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空气不流通了。虽然我们图书馆略显过时,摆满了涂尔干,德里达和列维·施特劳斯的哲学著作,里尔克和佩索阿那索然无味的诗作,帕斯捷尔纳克和高尔斯华绥的劣质小说,但相比于以前我们空虚乏味的黑暗生活已经再好不过。据外面的媒体报道,现在时兴的哲学是机器人哲学和生命哲学(我们少有的能跟上他们观念的著作是柏格森和斯宾格勒的作品),人们正在考虑是否让那些具有人类天赋的机器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享有他们的权利。一部鼓吹机器人权利的名为《机器人与硅的精神世界》的大部头书开始在全世界畅销。
我们的地位岌岌可危。这对于我们来说是莫大的讽刺,连我们这些囚犯——活生生的人类——都几乎没有机会加入人类的行列了。由于先辈们难以饶恕(或莫须有的)的罪名,我们生来连及机器人都不如了。
他们给我们安排了一年一度的相亲会(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断子绝孙呢?),就在第五百二十一节车厢那个咖啡厅里举行。他们替我们选出一名男囚和女囚,到咖啡厅约会。咖啡里放了肾上腺素和多巴胺。两面囚犯喝完咖啡,几乎没有做什么交流,就一下子滚到地板上做起爱来。然后他们名正言顺地成为夫妻,住到被指定的同一个包厢里。而在以前,我们往往选第一次照面的异性为自己的性伴侣,他们不允许我们挑挑拣拣。他们认为我们对性伴侣的要求过于苛刻会优化我们后代的基因,长此以往则会给他们带来威胁(也许聪明才智可以使我们变得像那条缝隙一样单薄)。因此现在,他们干脆直接着手为我们配对,将貌美的女人配给大腹便便的老头儿,将智障女人配给聪明的绅士,将一个薄得像纸的女人配给拥有六块腹肌的男人。这样,我们身上的优良基因就被不断稀释,永远也成不了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