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腹地,巨厦丛生。
天空鲜红似海,血红的一轮硕日像一只眼,张悬空中。魔都人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默默运行在石板大街上,黑压压消失在层层叠叠摩天大楼的巨口内。
地铁张开嘴巴吐我出来,我咕噜噜掉在地面上。微红的晨光直落到身上,我紧张地眯一下被刺痛的眼睛,很快适应了自然光线的亮度。今天地铁又故障了二十分钟,挤挤挨挨在车厢里的我,在封闭的地下管道里折来折去了近一个半小时,已经快急疯了。
时间要来不及。魔都人工作需要挨个排队打卡,出工前一次,收工后一次,防止偷工减料。常常日光还没有放出,我已经背着包挤在地铁里,出地铁已天色大亮,再一路奔着去打包里这张宝贵的卡。
我甩着包奔跑在路上,像吸血鬼尖嘴般的细高跟笃笃笃敲打在地面上。周围有无数笃笃笃的声响,是和我一样在奔跑的魔都打卡人。
终于跑进华丽的巨厦,大理石地板和大理石墙壁映出冷光,瞬间我的眼睛舒服多了,遍体通凉。我欢乐地跳跃着——噗!
一秒钟后,我发现自己已单膝下跪状匍匐在光滑的地板上。赶快四面张望,没有熟人——幸好没有。大家都忙着冲向电梯,没人理会趴在地板上露出一条尾巴的我。只有一个年轻的保安,披了件黑色风衣,压低了帽子,朝我咧了咧嘴。我猜那应该是一个没做完美的微笑。
一部电梯快关门了,我收起尾巴飞快起身,看准了冲了进去。电梯液晶显示屏里的电子钟每一秒都在变化。应该能赶上最后一分钟打卡,我站稳长吁一口气,腰间却被身后一只手掌狠狠一搡。紧贴着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我认出是隔壁部门的老板K。
电梯已装不下了,黏在他腰上的娇小女人——老板娘,衣着华美,神情高贵,从他腰上松开,默默退出电梯。老板K一缩身,占了最后的位置。他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电梯门在两人间缓缓合上。我看到一幕韩剧在上演。
只是开始。一个平常的一天,会有许多剧要上演。
电梯爬升,发出不胜负荷的嗤嗤声。电梯里魔都打卡人们开始嗡嗡嗡地骚动、膨胀、变化。新的一天又要从电梯里诞生了。我从包里拿出一只折叠好的软面具,抖开,抚平,戴上。面具很贴合,每一处都扣得很稳妥。我重新睁开眼睛看电梯里,仿佛看到了新的光。谦顺、合群、快乐。
刚毕业那会儿,我的搭档曾对我说:“我工作时有一重人格,娱乐时有一重人格,生活时又有一重人格。可是你为什么都一样?”他给我展示他的几张软面具,那些精致的面具绣着金丝边。当时包里空空如也的我惊奇极了。数年间我深悟精炼,也终于修成了几张软面具。可是他已经湮没人海,我也许再也找不到机会向他秀我自己的面具了。
我注视着老板K,没有发现他有戴面具的动作——也许他的面具已经长在脸上。
电梯门“钉”地开了,魔都打卡人汹涌而出,我被推出来,又咕噜噜打了个转。然后我看到6金巨大的笑眯眯的面具脸,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是我自己的面具脸立刻惊喜地说:亲,你来得好早啊。
6金笑眯眯的面具脸陡然变大了,雪白的面具脸越来越大,遮住了她的身体,上面暗紫色的深孔是弯弯笑的眼和嘴。我假装没有看到她试图隐藏起来的布满倒刺的尖舌和闪着寒光的利齿。接着面具脸渐渐缩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身边搂着木樨。木樨的面具没戴平整,淡淡的,面目因为重叠而模糊。
“我们下楼买杯咖啡。今天是奖金日。”6金笑眯眯的面具脸转向我。她微微加了力量倚在木樨身上,夹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