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来，国盛第一次搬家，搬家的日子早在把282号敲定卖给买家时就说好了，是过年以后。当买家把钱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而且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孩子们的一个骗局，他们骗了他！
过年后，国盛捱啊捱，终于春天就要进入末尾，尽管每天艳阳高照令人喜悦，但气温就要越来越高了，国盛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搬了，早搬晚搬总是搬，如果挨到夏天，搬起家来，他这把老骨头可有些受不了了。
年轻时和玉容屡屡搬家的经历想起来已是那么遥远，这是60多年来他第一次搬家，60多年，多少人没满60岁就已死去，而他60岁才当上工人，一切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看见优优起劲地在那里收拾东西：她和瓣瓣的书——她归了类，有用的她早早地搬到隔壁去了，她认为没用的就扔在一边，有老三、老六年轻时卖过的那些书里留下来的几本，《红楼梦》、《三国演义》、《说唐传》……也有他们成人后买的书，他们读书是在他们做生意以前的事了；她的衣服——数量不少，但大多数是她小时候，叔叔伯伯们给她的，他们曾经做服装生意，每个人都会给她衣服穿。瓣瓣不爱打扮，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学校里了。
国盛看她这么带劲，心想这个孩子真是生就的不聪明。他默默坐在门前仅剩的那棵大梧桐树下，一句话都不说。“爷，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啊？”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好几次，问到国盛都有点愠怒了，心里骂这个孩子和她父亲一模一样，心狠，无情，对她住了20多年的地方一点感情也没有，也不懂事，不知道搬过去以后，她们姐妹俩就真是没有家了。
难过归难过，一想到卖房子的钱可以帮助儿子女儿渡过难关、重振赵家雄风，国盛心里又生起一种新的希望，这种希望已经好多年没有产生了。谁知道已经“老迈”的282号会在他国盛老的时候，也派上用场呢？他对孩子们还是有信心的，虽然他们全都贪玩，但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孩子，这条街上有几十年都没见到像他们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孩子了。国盛相信穷没关系，只要头脑好，总有混出头的一天。八十年代初，儿子们身无分文，都能赚几十万，从银行贷上百万，现在给他们本钱，没道理他们不会再起来。这种残存的希望和那种上当感一直在他心里交战，他都快受不了了。他想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有的突然就死了，他为什么就不能突然坐着就死了呢？他已经不想操心了。
从老四他们手上开始存下来的那些书、优优瓣瓣自己从小到大的教科书，都被优优收在几个纸箱子里，大部分她都不要了，要扔进垃圾堆，国盛看了觉得可惜，问她怎么不要了，她说：“要着有什么用？再说，有用的我都留下来了。”国盛只有叹着气，让她把不要的书都放在门前，他去叫了个收破烂的人来，称了称，卖了不到20元钱，给了优优。
玉容当初陪嫁来的大木箱子、老四结婚时用的床头柜（柜门的合页已坏）、优优初中毕业时一时兴起去青少年宫学剑时买的未开锋的剑等等，她都不要了，还有她上小学时完成地理作业收集的各种石头，瓣瓣作小学中队长时从同学们手上收过来的各种用过的橡皮、卷笔刀等，她都扔进了垃圾堆。那些云母石待在失去盒盖的旧蜂皇浆盒子里闪闪发光，朱汉说：“谁说赵家穷？你们看，那些发光的不是宝石吗？”
赵家人早就说优优被爷爷和老六惯坏了，大手大脚，住在老房子里时，几次她都要爷爷把收在床底下的、床旁边的旧东西卖了，其中包括一个玉容中风时用过的尿盆。
“这些东西留着做什么？”她说，国盛要么不理她，要么只有说：“我们家只兴买东西，不兴卖东西的。”有一次梅雨季节过后，她把长了霉的羊毛衫都扔了，恨得章鸣说：“看你将来穿什么！”那些羊毛衫都是老六和她做生意时，给优优的，优优上高中，给老二的老同事、一位招生办小头目的赠礼也不过是两件羊毛衫。
优优上大学后，总是穿那几件旧衣服，她基本上没长个了，对穿着打扮也很不在意，甚至自己在家里剪头发。老七说，这可是个省钱的好方法。
一方面，优优知道没人会给钱她买新的时髦的衣服，她也不喜欢像国盛教的那样，去向堂姐们说：“你有什么不要的旧衣服，给我几件穿。”堂姐她们的衣服尽管旧了，也比优优的衣服时髦。另一方面，优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越来越孤僻了。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大家倒挺喜欢打扮她的，外婆曾经给她做了上十件漂亮的新衣裳。上小学时看中了对面店里卖的一件夹克，回来跟爷爷讲，国盛马上带着她去买了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两件，优优问他为何买两件，他说：“可以换着穿。瓣瓣也可以穿。”
在282号时，钱似乎来得更容易一些，就在老六不得不靠章鸣打牌的好运气赢钱养家的时候，优优向正在打牌的爷爷要钱出去旅行，国盛二话不说就给了几百元，包括后来她大学毕业要去北京，借不到钱，只有硬着头皮与她觉得对她并不好的爷爷（在282号，有太多的不愉快，优优厌恶爷爷和一班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打麻将，也痛恨他站在小姑那边，还有有时国盛让正在看电视的她去做点什么事，如果她不愿意，国盛就会把电视机关掉说：“你不去就不许看电视！”优优觉得自己看点电视也要看人脸色，种种事情，都让优优觉得爷爷对她不好，而不愿意和他讲话，优优这样有时做古做怪的，国盛也习惯了）开口，国盛也是一次给了她好几百元。老七在事后才背着国盛叮嘱她以后不要在爷爷打牌时要钱，因为没有哪个懂事的人会在一个人打麻将时向他要钱，兆头不好，优优不信这些，但是为了爷爷，她还是做到了不在他打麻将时向他要钱。
即使是在儿女们都在走下坡路，老二、老三、老六都没有钱吃饭的时候，大学毕业的优优因为要找工作，看上了帮工穿的一件咖啡色西装上衣，她却不愿意卖给优优时，国盛也带她去汉正街买了一口气买了两件，一件咖啡色西装上衣，一件灰色西装上衣，他对优优说：“想买就买，不能让你羡慕别人有衣服穿。”优优不喜欢去汉正街买衣服，她说那里的衣服都是卖给乡里人的，她要去商场买衣服，国盛和老四都对她说：“商场里的衣服都是从汉正街进的货。”“你三伯、叔叔们又不是没做过这个生意。”国盛说，优优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老七对优优说：“我们家的故事跟红楼梦差不多。”她不屑地说：“那才比不上人家红楼梦咧。”
老三看不过去，把自己结婚时用的那个带镜子的五屉柜要搬到284号，从282号的二楼往下吊时，尽管说了要小心，请来的“扁担”还是磕碎了镜子。国盛说玉容陪嫁来的箱子：“那好的箱子。”优优说：“要着有什么用？”老七也说搬了新家，全换新的。现在玉容唯一剩下的就是她那张遗照了，国盛把它放在284号他自己的床头。
瓣瓣放假回来时，家已经搬得差不多。国盛出了两百元钱，让老七和老五带着优优瓣瓣去汉正街买人造地毯和塑料布做的简易衣柜。那天阳光灿烂，国盛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受，看到女儿们和自己的孙女们，仍不由指着她们说了一句：“老姑娘，幺姑娘。”老七和老五历经小生意人的风吹日晒和操心，早就成了最普通的汉口中年女人，皮肤起皱而晦暗，失去腰部的美好细条，老五的眼睛自从被冲瞎了一只以后，小姑娘时那乌黑发亮的眼睛不知消失在了记忆中的何处，她不发愁，但是也不十分高兴，对一切似乎看得很淡，又能坚守着母亲教给她的做人原则，只是这些原则在新的时代里只能保证一个人可以安分地活着，却不能活得纵情。老七的下巴的线条成了凌厉的锐角，无忧无虑的笑容再也没在她脸上显现过。
瓣瓣看上了一个有着松鹤图案的衣柜给爷爷，但是店里只有那一个作展示，老七和老五都劝她买了另一个。回到家里，瓣瓣想到这么一个吉祥的图案居然都不能买给爷爷，想起他终于把陪伴他将近七、八十年的房子给卖了，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前树下的样子，越想越难过，一个人在房间里伤心地哭了半个小时。没有人知道她的感受。包括优优，这些年来，她已经成为优优的精神支柱，但是优优却从来没听过她讲述自己的心声。某些方面，瓣瓣总结她自己和那未见过面的父亲相似：敏感但却冷酷。至少在爷爷的描述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其实不想读书，但是她有一种感觉，觉得爷爷希望她出人头地，于是她要通过读书来这样做。她和优优虽然是孪生姐妹，但是除了相貌以外，却有许多不多。优优喜欢黄色，瓣瓣喜欢黑色；优优喜欢热闹，瓣瓣喜欢安静；优优喜欢吃辣的，瓣瓣口味清淡；优优喜欢美国，瓣瓣喜欢澳大利亚；优优抱怨爷爷，瓣瓣从来不……
282号门前本有两棵法国梧桐，八十年代中，其中一棵被砍，“栽”了根粗大的电线杆子，老二经常说：“就是这棵树砍坏了的，自从被砍掉以后，赵家就开始走下坡路。”国盛没事总喜欢坐在树下看看过往的行人。
搬家那段日子，国盛养的花母猫不见了，国盛跑到搬得一空的老房子里“咪！咪！”地唤她，结果传来她的回音，发现她藏在屋梁上，并且生了只小猫，一家人不知如何把她捉下来，国盛说：“她会过来的。”瓣瓣回老房子时，发现她转移阵地到了二楼，躲在“睡”在地上无人再管的床头柜旁。
瓣瓣把这一母一子抱到了新居，怕她不习惯要跑，国盛用绳子把她拴在了二楼的木栏杆上，一边念叨着他念叨了好多次的一句话：“狗不嫌家贫，猫嫌贫爱富。”母猫在他的脚下无辜地看着他。
卖了282号，老大带着女儿回来了一次。老大这次回来，是来拿钱的，282号卖了后，该分给他的钱。他们都说房子并不完全属于国盛，而是国盛一半，玉容一半，房子卖了40万，国盛20万，剩下的20万由7个孩子平分，国盛帮老三还了借买家的几万元钱，不久又给老六几万，让他买房子，老七则像以前一样，三天两头向国盛借钱，国盛总是答应她，而那些借出去的钱，从来没有回来过。
国盛一直抱怨老大，说他没有尽到长子的责任，只知道分钱。等到老大回来，国盛看着这个西装革履的唯一能有稳定生活的儿子，还是有些自豪，就像当年家里只有他一个大学生时一样。没人时，他对老大说：“如果不是闹运动，你作为长子，会掌管1000万财产。”老大点头，认为他说的对，老大早几年就对弟弟们说，57年反右，是个陷阱，边说他边叮嘱弟弟们不要在外面说。老大自认作为长子，他是被宠坏的，比如1954年冬天，他勤快地擦282号的橱窗，玻璃垮了，把他的手划破流血，国盛只是说：“你是么样搞的？”父亲关心的是他的手而不是玻璃橱窗；比如上中学时，家里很穷了，国盛跟他做了双新鞋子，鞋底很好，晾在街边，再一看就不见了，国盛说：“再做一双，再做一双。”比如他上初中2年级，贪玩军棋，国盛说：“一天到晚玩这个！”把棋丢了，这样做是为了他能好好学习，不要染上贪玩的坏习惯（远的不说，优优、朱明他们小时候放假成天玩耍、睡觉，国盛是再没精力管那么多了）。
国盛认为，只有老大才能记清楚他小时，家里的富裕景象。优优这一辈，是没法知道了，她只知道瞧不起赵家，已经23岁了，她经常长时间地没有工作，待在家里，吃饭，睡觉，抱怨自己出生在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