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284号住过抓来的壮丁,后来成了一个印刷厂,里面的格局变了大半,尤其是下面两层。
除了那个旧方桌(一个普通的深色的方桌子,再没有许久以前那个八仙桌雕着好看的花纹),国盛几乎把自己那个小隔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284号。284号是三层楼,赵家租了两层,第三层住着其他人,有老得搬不走的老邻居,也有从乡下来城里混口饭吃的小生意人。
国盛、老三和优优住在二楼,二楼本有隔好的两个房间,一间对外的窗户向着对面一栋6层楼,另一间对外的窗户向着外面一条小巷道。优优想住前面一间,就是对着巷子的那一间,老七说爷爷想住那一间,优优只有气鼓鼓地作罢。国盛对她说,姑娘伢住那个房间不好,谁都可以看到房间里面。他还把优优领到那个房间指给她看,好让她明白这一点。
除了两个房间外,二楼还有个L型的大空间,可以用来作仓库,优优看到它第一眼时,心里想,如果把它当客厅,都可以在里面跳舞了。老四在这里放了张钢丝床,自己睡,他还想把剩下的空间租给别人当仓库,但是没找到想租的人,喻柳说不如自己作仓库算了。
284号除了开店、住人,还当仓库,大家没搬到284号以前,老三把它盘下来后就把他弄来的那些货——管子啊什么的,全是装修材料——放在里面,不知怎么的,货物传来刺鼻的樟脑丸味。
优优最强烈的感受一是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老房子里,虽然说二楼后面房间是她的,近几年,国盛他们也很少在房间里打牌了,但是里面堆了货;二是终于不用担心下雨了,一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老房子里就下小雨,用一个大洗澡盆接雨水,还得半夜起来看看满了没;三是房间里终于有完整的窗户了。
美中不足的是,“新”房子的二楼空间很矮,天花板上铺着乡气的彩条布,楼上人家的讲话声、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还有,没有浴缸用,老房子里的那个浴缸是老三做生意时剩下的。国盛从来不用,自从传统的木盆绝迹之后,国盛一直用他那个红色的塑料盆洗澡,天冷了就到附近的浴池去。
起初,国盛还把牌友们带到“新”家来打麻将,他专门买了一条新的麻将垫子,地上铺了塑料布,家具放得井井有条,孙女有孙女住的房间,一切终于有模有样了,但是国盛渐渐发现,他房间底下的承重柱耐力不够,人只要有个三、四个,不动还好,一走动起来,放在五屉柜上的才买不久的长虹电视机摇摇欲坠,恨不得马上会掉下来。长虹电视机是他要懂电子的老二去帮他选的,他不是很满意,觉得有点贵,但是老二说长虹是军工品牌,质量一流,一分钱一分货。有一次看电视时,国盛对优优说:“以后这个电视机给你陪嫁。”
还有,“新”房子也开始漏雨了,不是在优优房里,而是在国盛房间里,顺着墙角彩条布铺的天花板正好滴到国盛的床上来,走道边的天井,尽管上面蒙着透明瓦,还是漏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整个楼梯全被淋湿,踩上去打滑。这一切,都让国盛觉得不是滋味。
房子房子,像年轻时候一样,又来烦扰着他,春天过了夏天,夏天过了秋天,冬天到了,国盛益发感到抑郁。一向人(尤其是除了几个孩子以外的人)提起282号,他就会流眼泪,他是从孩子们又开始赌博时后悔的吧,过年时,再没有人来给他送礼了,他对优优说282号,说孩子们不像以前那样对他了,对他越来越坏了,他说:“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
优优冷漠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房子怎么也卖不了。你没有钱了嘛,他们当然对你不好了。”她说的都是对的,他承认,虽然这个小杂种说起话来永远是那么毒,他不吭声。下次他对她说:“我后悔,不该卖房子的,我有罪。”这次她没什么可说的了。
有时,他怪老大,说他是个长子,应该把赵家掌起来,但他却一点责任都不负,只知道分钱。老大不在时,他会抱怨这个孩子,等老大出现了,他又会从老大身上想起这孩子曾经带给他的荣光,一时间又有种豪情万丈的感觉。他们都说,假如当初老大毕业后回到武汉,或者从来没有去北京上过大学,一切就会不同,他从不赌博,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那个戴近视眼镜的女医生陶明,弟妹们都或多或少敬重他,如果说他们可以不听国盛的话是因为国盛自己都行得不“正”,那么他们肯定是会听从大哥的教诲的。国盛一直没有十分清楚孩子为什么这样对他,是因为他们小时候他打过他们吗?
时光不能倒流,即使时光可以倒流,5、60年代的赵家能够决定老大不被分往全国任何一个地方吗?何况在那时看来,分到成都算是不错的,毕竟是大城市。
自从家里又开始做生意后,老大就对家里不闻不问了,偶尔他回一趟武汉,国盛和弟妹们要么给钱他,要么给他买飞机票,让他坐飞机回成都,他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家人给他买的票,军工厂只报销火车票,数十年如一日。大家有钱时还好,都穷了以后,他反倒成了最“富有”的人,因为他和陶明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而武汉赵家这边则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他不再往武汉这边寄钱,逢到他们向他借钱,他就向他们抱怨陶明管他有多严,大家都在背后责怪陶明,也怪老大太懦弱。老大不能给予弟妹们需要的金钱,他的力量也微弱下来。他一劝弟弟们什么,他们就会鼓起眼睛要他别管。
关于282号,老六觉得应该怪老二和老七,这两个赌博佬穷急了,一门心思只想搞钱,什么方法都可以,老七甚至开过发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