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和Y1003谈恋爱,被我的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这个好伙计威胁要把我的父母请来,让我笑得几乎岔气。
我的班主任是体育教师,之前他从未干过班主任。他的老婆也是体育老师,两个人块头都很大,生了一对玩起来就往你床上跳的双胞胎儿子,后来也长成了大块头。现在我知道,班主任与副课教师之间收入有很大的区别,这个老伙计生了两个儿子,他想给这俩崽子攒点钱,这种心理可以理解。
我的班主任虽然是体育老师,长得很凶悍,左下巴上还有块青色的胎记,使人望而生畏,但他是个好人。他有两大嗜好,喝酒抽烟。他的歌也唱得不错,有一次唱齐秦的《狼》,让我们叹为观止。但他自己最得意的事情是另外两样:字写得好,篮球打得好。关于写字,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的字写得实在臭极了,都对不起爹娘。说罢,他在黑板上装模作样端端正正写了几个楷书。后来我学了一些书法知识,回忆起班主任的楷书,觉得有魏碑的风味,只是功力不足,一个字看着是好的,一排字就像老整不齐的队伍。关于篮球,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刺头,这个形象在我脑海中产生了亲切的联想。他说他们那一帮人怀里抱着篮球,在家乡各处转悠,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完篮球,顺便打架,闹得鸡飞狗跳,恶名远扬。由此可见,我的班主任在年轻的时候至少不会让我讨厌。现在,他是两个儿子的老子,说话时喜欢讲大道理。即便他这人不坏,也让我不甚喜欢。也就是说,像这么一个家伙,当他认真地对我说要把我爸妈请到学校来收拾我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问我笑什么。自然,像我这么笑,确实有点神经质,是人都会问的。但我不好说出理由,也许会伤害到他的心灵。他说男欢女爱,到了我这年纪,也正常得很。于是又来了那套学生的天职是学习之类的大道理。又说将来等我读完了书,还可以谈。再说,他笑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这个小地方死守一棵树苗?我没吱声。他又劝我,告诉我凡是高中时谈恋爱的,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终成眷属。我觉得谈恋爱同结婚是两码事。但那时如果Y1003说要和我结婚,我也会答应她,结果不过是我们俩一起饿死拉倒。我告诉我的班主任,有百分之九十九,还有那百分之一哪。他瞅了瞅我。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瞅我的意思是:朽木不可雕也。我的恶名一如他年轻的时候,在方圆几里内早已昭然,他便问我,那女孩是哪个班的,学习怎么样。
我说:你他妈也管得太多啦。
一个世纪以前,学校都是用围墙围起来的。据说学校用围墙围起来是为了保护校园的纯洁,不受社会的干扰。对此,产生了一个带有歧视性的名词:“社会上的人”。“社会上的人”指那些与我们同龄但已不再读书的人,都是些混混,瘪三,小赤佬之流。在围墙之内,则是书声琅琅,一派祥和青春希望的气氛。后来我读大学,放假的时候去小学里打球,门卫不让进。我说假期学校的运动场所开放,不是有这规定吗?门卫说:是啊,是有这规定,但东西没了找谁?找你吗?从此我明白了,学校的围墙并不是为了保卫我们纯洁的心灵和处子肉身,而是为了保护学校的财产。当我们也在学校中时,我们也是学校财产的一部分。没有学生,学校就失去了价值,而这学生,既有交学费的义务,还有受管制的义务,至于权利云云,自然一纸具文。我想,连自己的感情都要受到管束,好比你做什么梦都要经别人的规定,所谓人,也是一纸具文罢了。
现在我回忆起当时的想法,自然觉得很可笑。我十来岁的时候,只认为学校有围墙,于是等毕了业,莫名地欢喜。经过这些年来的历练,我发现不管你自己走到哪里,都有围墙,到头来,你自己就是自己的围墙。你是自己的鬼,你给自己鬼打墙。理想世界的2104年,我不但给自己打墙,还给别人打墙,我所从事的最有价值的工作就是告诉别人遗忘的最好方式。其实我知道,遗忘正如做梦一样,梦到什么,都是自己的事,除了自己,谁都规定不了。
当我无意间在工作之余开始写起了回忆录,这恐怕不是偶然。不久前,我还是个接受“再教育”的错误分子。一个人一旦犯了原则性错误,要根除很难。虽然我回到了原来伟大的岗位上,但是君士坦丁堡的余绪尚存。所以当Y1003看着看着就问我怎么突然写起小说来时,我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她实话。最后我说:既然都写了,还管什么为什么。Y1003说,王二,虽然我不知道你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但你把我们的事都记录了下来,还是有好处的。我恭敬请教。Y1003说:假使有一天你又忘了我是谁,我就把你写的东西给你瞧瞧。我说你真聪明,但我不会再犯原则性错误了。她说为什么。我告诉她,我发现最近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好,应该是受了写回忆录的影响。我不无惋惜,认为属于我的善忘的才能正在消退,某一日,我会记住所有事情,从过去到现在,成为了一个全知全能的人,我将生不如死。这话说得虽然夸张,但不过分。Y1003只是淡淡地回答:早着呢。
我的班主任曾在班上发表过一次严肃的讲话,那是一个午后。午后我们有段漫长的休息时光,一般人都躲在寝室里睡觉,对于我们这些谈恋爱的分子,则喜欢躺到学校内后山坡的草皮上晒太阳,也有些人在我们附近走来走去,那都是找不到小娘子的单身汉,我想他们肯定很憋屈。加入这个团队是Y1003提出来的。我,更喜欢呆在寝室里,凉快,而且可以睡觉。但Y1003执意要试一试,我们就在那里像疯子一样,背后被草刺得又养又麻,正面被太阳晒得晕头转向,浑身是汗。即便我们头上还有树荫遮蔽,也闷热得很。我觉得自己要晕倒了,Y1003也不好受。我告诉她再不许起这种愚蠢的念头,真他妈笨死了。Y1003说是呀是呀,我们怎么这么笨呢。我不笨,是她笨。这个时候,我的班主任来了。他脸上很难看,后来我们知道,他吃了校领导的批评,说在后山的傻子中,有半数是他的班级的人。
班主任在班上说,那些在后山手牵手晒太阳的男男女女真是不知羞耻。下周的周一训话中,政教主任也用了“不知羞耻”四个字。但他们都没说那是愚蠢之极。我想,那是因为,比起愚蠢之极,不知羞耻更要紧。况且,我们愚蠢点未必不是好事,怪就怪我们太聪明了,学校的围墙圈不住我们,每个月总能抓住深夜爬出围墙的五类分子。
老师们说,恋爱以后可以谈的,现在要读书。老师们还说,潇洒以后可以潇洒,现在要读书。老师们还说,等你们读完了书,就有了出息,有了出息,就会过好日子。我一直觉得,因为不高明,才好做老师。如今我明白,做老师还得脸皮厚。我相信老师们都不是如我般的恶人,但是实实在在的小人。一个世纪后,我自知已谈不动恋爱。早在读完书那年起,我也意识到潇洒个屁。潇洒得在无知的青葱岁月,谋生的时日里,只能是潇洒个屁。至于出息,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出息。好像是,一个人无论你愿不愿意,你的一生都被规划好了,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都有固定的模式,如果你别出心裁,只好倒霉。最好的例子就是,当我不满于理想世界最有价值的岗位,女领导的青睐和娇美妻子的疼爱,犯了原则性错误,特意来到了君士坦丁堡,结果还是被满城的尿骚味赶了回来。现在我能回想起来了,在未去君士坦丁堡前,这是座天上的城市,去了之后,这是座要牺牲我的睡眠不停打扫的城市。人生的遭际总是充满了讽刺。写到这里,女领导从我面前走过,走到了窗户边,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叫,回过头来,看到了神色木讷的王二。她问王二:你知道这里原先是什么地方吗?
王二说:不知。
女领导说:原先这里是座学校,我还在这里读过书。我记得学校里有口枯井,井旁一株高大的梧桐。大家都说,每到农历七月,一个女鬼就从井口里钻出来,把我们吓得半死。
王二说:哦。又说:说这个干嘛。
女领导说:你过来看,窗下面有棵梧桐,正在抽芽。
王二明白,自己越来越好的记忆力正在改变理想世界。他的记忆好起来,所有人的记忆力就更加好了。王二认为当一个一百多岁的人突然间什么都记得,变得全知全能,整个世界都会疯掉。于是王二规劝女领导:不要犯原则性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