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二的妻子,他回忆录中所说的Y1003,王二已经死了,大家是这么对我说的。在王二回忆录的末尾,他说他恍惚间飞过了兴都库什山,然后做了仓库保管员的。需知王二患有严重的遗忘症,因此对于他所说的话,是不能全信的。自然,有些还是真的,那是源自他潜意识深处的。我是心理医生,这点常识还是知道的。
王二说,我讲话的方式很特别,因为我说的话,差不多都是以“的”字结尾的。王二还说,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候读过的一部小说,在小说的开头,那位女作家用了无数的“的”来做句子的结尾,王二认为,这是一种判断语气,出现在我这样的科学工作者身上,是正常的,但出现在一部小说里,是既啰嗦又可笑的。我想了想,他说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尽管他说的大多数话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2104年,我成了Y1003,这不是我想或不想就成的。但在一个多世纪前,我还有一个类似“王二”这样的名字的时候,我应该不是如现在的我这般的。但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能记起的是,王二说他一心想要爬上我的床,这倒是真的。王二在做这件事情,还是同我商量了的。他说今晚,就在今晚。今晚是七月的最后一日,实在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热得很。我住的宿舍是王二住的宿舍对面那幢老楼,里面是既没电源,自然也就没有电扇的。我们八个室友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充满了二氧化碳,又没有风,只要你读过书并且是住过校,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的。
从我们的窗户向外看,能见到那棵梧桐,还有枯井,但我是从未见过女教师鬼魂的。我躺在床上,已是十一点了,我是有点困的。但王二说他会进来,会在门上敲一段卡门序曲作为暗号,这时候,就该是我去给他开门的。关于此事,我已同室友们打过招呼。她们是反对的,但她们是嘻嘻笑着反对的。她们没把反对的真正理由说出来,如果换做是大学寝室里,她们就会说:你们在床上腻歪,让我们怎么办呢?王二早知道这点了,但他只是说:爱怎么就怎么。我觉得,王二就是这样有点无赖脾性的。
王二敲响卡门序曲时,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我睡在下铺,因此一跳就跳到了地上,跳到了地上,就急急冲向门口,冲向门口,便费力地开锁。我听到室友们在嘻嘻地笑,但不敢大声,要是被宿管员知道,大家都要遭殃的。
等我开了门,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内裤和小背心。王二从未见过我这副模样的,我羞得脸红耳热,赶紧逃回了床上。我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想我最好昏死过去才好呢。
王二什么都没说,关了门,悄悄地走到我的床沿。我紧紧闭着眼睛,身子簌簌发抖。我感觉到他在我外侧躺下,此时,我的脸是朝着墙壁的。他躺下后,一条胳膊紧紧地靠在了我的后背,后背早已出了汗,此时愈发热愈发烫了。他的身子朝我挤了挤,又挤了挤。我不知他挤什么,终于还是他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我才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的。他说:我说你能不能往里点,不然我半边身子就悬在外面啦。我只好向里侧挪了挪。
王二躺下后,深深地吸了吸气,挺得意。然后,他侧过身来,抚着我的背。我的身子一直都在颤抖,他就那么抚着抚着,好像再也不肯停下来似的。
现在,王二终于爬上了我的床。原先,我们以为这会是段漫长的过程,至少得花去半夜的时间,不料是这样快的。所以,一时间,我们都不知该做什么的。室友们再没发出声音来,她们仿佛是消失了,而我是知道她们在等着什么发生的。后来我和王二结了婚,是他要和我结婚还是我要和他结婚,不记得了。当我们洞房那晚回忆这件事情时,王二又表现出他那副无赖的嘴脸来,说他自己当时真是笨死了。他说他自以为是个很有胆的家伙,不料到了关键时刻,却像长了个猪脑的。他说他应该当即脱下裤子,扒光衣服,然后再来扒光我的衣服和裤子,他解释说按照当时的情形,如果真这么干了,我是肯定不会主动的。
就这样我们躺着,过了很久,月光照了进来。我们没说话,其他人更没有说话。王二的大手贴着我湿漉漉的背。王二后来回忆说,当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刚上床时,他的家伙是怒气冲冲的,但等躺下后,就再不怒气冲冲了。他说这是很离奇的情况,他呢,也是说不清的。我想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当着七个人的面做那种事,我哪里来的这胆量呢?
在理想世界里,王二说我待在家中时是个自由派,喜欢脱得精光,到处碰撞,身上攒满了乌青的。当男女之间的神秘感不再后,是穿衣呢还是不穿衣,就没什么要紧了。理想世界温度四季宜人,不穿衣服,能够感受到自然的气息,穿了衣服,那是表明你是要工作去了的。
我们就这样躺了一个晚上,后来累了,便睡着了。我们睡着时应该是很晚了,因此,当六点半的出操铃响起时,我们都不愿起来。于是,我们被逮住了。当宿管员逮住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在睡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王二是个瘦高个,他的一条腿伸到了床下,大脚趾夹着一只拖鞋的边。宿管员说好啊,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们不得不起来,但还是很困。整个读书的岁月,我是从未睡过一次好觉的,这习惯不料延续至今,那是很苦恼的。
王二眯着眼,一开口就说起了粗话。宿管员说:你还振振有词哪。王二说:你他妈管得也太多了吧。他最不喜欢人家管他太多了的。我们什么都没做,这时我倒是感到一丝后悔的。我穿好衣服,站在王二身后,我拉着他的手。宿管员让我放手,我不放。她就上前来硬扯,这个老女人被王二一掌推了出去,趔趄一下,身子重重撞在了门上。我说:王二!王二回头对我说:这时候了,管他娘的,老子还觉得亏得很呢。
后来,老师们来了。一下子,似乎全校的女老师都来了,包括令王二赞赏不已的音乐老师。只有一个男老师,那就是校长。老师们看着我们,大多面无表情。表情最夸张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政教主任,我们是叫她北京猿人的,一个是教务主任,我们是叫她草上飞的。倒是校长,显得很沉稳。当政教主任和教务主任双主任对我们喋喋不休地唠叨时,校长只是说:把他们带到我办公室去。
此事的结果是,因为我们犯了学校三令五申禁止男女同学交往过密的校规,同时还做出了惊天的不要脸的事,我们都得被开除。自然的,家长也来了,一时间,我觉得有联系的没联系的什么人都来了。我没哭,只是头脑中一片乱。政教主任问王二: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王二说:从今天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羡慕死我王二啦。他的哈哈大笑只笑出了一个“哈”,就吃了他爸爸也就是我后来的公公一个耳光。政教主任在那里对双方家长说:如此不知羞耻之举,如此不知羞耻之人,我们学校是留不下啦。王二悄悄对我说:得,完事后我陪你去放风筝。
他知道,我是最喜欢放风筝的。
以上事件,至今已有一个多世纪之久,我之所以要写出来,只是给这本据说是王二亲笔撰写的回忆录添加一些必要的材料。如今我活在理想世界,是个心理医生。但王二死了,我在家中待不下去,在工作时也待不下去。我觉得这个世界已变成一个无趣的世界,于是我就去放风筝。
风筝飞得又高又远。我沿着风筝线往上爬,一直爬到了风筝之下两厘米,那里的空气是很冷、氧气是很稀薄的。我用牙齿咬断了风筝线,就这样,我便随着风筝飞远了。许多年前,王二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老汉嘉有一位吉卜赛小情人,这个小情人最喜欢看放风筝,又不敢看的。老汉嘉问她为什么,吉卜赛小情人说,她怕风筝把她带走,那样就再也不能同老汉嘉在一起了。我问王二,后来呢?后来,王二说,后来博胡米尔说吉卜赛小情人死在了集中营里。
我随着风筝在天上飘,但王二已经死了,我这么做是没什么意义的。我想,意义这东西就像价值一样,都是对人的一种束缚,一开始它想帮我们,到后来它想控制我们,结果我们迷失在各种意义之中。如果你想要问我为什么随风筝而去,我只能告诉你,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也许这么做,是会让我觉得能好过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