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染上了抽烟的恶习。照理说,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在一个多世纪前读书那段日子,就该染上这个恶习。说来奇怪,那时我非但不抽烟,还憎恨抽烟的人。你也知道,在学校中有些男生把抽烟视为一种特权,只要你看到他们中有谁拿出一根烟来,就该明白,此人不好惹。也许我这人生来就对自以为是的家伙没什么好感,自然,也就没去抽烟。并且我说,什么都好学,烟,我是不会学的。
如前所述,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我只是一名清洁工,这个工作既无诗意,也没出息。最苦恼的是,半夜四点钟我就得起床,一旦我醒了,就再难睡着,因此,整日来我都是睡思昏沉,迷迷糊糊的。于是,我开始抽烟。当时,印第安人人的烟草还没流通到君士坦丁堡,这里的土著抽旱烟,都是自己种的。他们管这种烟叫“兰花烟”,闻起来奇香无比,抽起来也非常带劲,就是抽完之后,满指焦黄,味道久久不散。在我的小房间里,每时每刻都弥漫着兰花烟的味道。我从集市上买了一刀白纸,专门用来卷烟。那个向我借钱的迦太基人,有时候借完了钱,还会顺便卷两根。他告诉我,在迦太基城,人们都富得流油,可是没什么好享受。北非天气酷热,空气中充满了森林象屙出的屎的味道。他还对我讲了些迦太基军队的事情。他说,他们迦太基人打仗自己是从来不上战场的,都用钱找雇佣兵,除了这战象部队。迦太基军队中的战象吃得比人都好,搞得那些雇佣兵非常郁闷。他们中有胆大的,偷偷摸摸杀了一头象,想尝尝这比人吃得都好的畜生肉是什么味道。我问他:是什么味道?他说:还有什么味道?同屙出的屎一个味道。我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说就是他帮那些雇佣兵宰了那头象。
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这个迦太基人给我通风报信,要我离开避祸。其实他不说,我也打算离开了,只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一直等到战争开始,我还在城里。当时城门已闭,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大街上乱糟糟的,四处都是垃圾。我们的头儿说先别忙着打扫了,等打完仗,有得你们忙了。我难得休息了一天,睡了个懒觉,有了精神,就溜到城墙附近去看他们是怎么打仗的。
其实打仗一点都不好玩,幸亏我不是士兵。土耳其人已经用怪兽巨炮轰过城墙了,第一层城墙缺了好几个口子,满地的碎石头,我估摸日后得用铲车来清理才行。罗马士兵们对此已有准备,哪里缺了口,就在哪里堵上。罗马士兵们除了打仗,还是工程兵,当年恺撒带着他们打高卢人的时候,就是一边行军,一边修路,才有了后来“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说法。但是这些士兵有一个难处。因为形势紧张,谁也不敢开玩笑。罗马士兵盯着城外的土耳其人,土耳其人盯着罗马士兵,大家眼对眼,彼此看着不爽。可是人总要内急呀。内急怎么办?经过我的观察,我发现,无论是罗马士兵还是土耳其士兵,凡是要内急了,都是就地解决。起初这种现象还是极个别的,因为大家都有羞耻之心。可是一日对峙下来,大家实在忍不住了,就连双方的指挥官都忍不住了。于是罗马这面的指挥官对着高音喇叭朝土耳其军队喊道:老子要撒尿啦,趁老子撒尿时暗算的不是好汉。如此打过招呼后,士兵们齐刷刷地解开裤裆,向城墙下尿去。我听到有些士兵边尿,嘴里还边咕哝,说尿死你们这些蛮子。对罗马人来说,其他人都是蛮子,包括我。
等到土耳其人要撒尿时,他们的指挥官也对着高音喇叭喊。但他们说的话文明有礼许多,指挥官说:罗马的兄弟们,你们尿完啦,该我们尿啦。大家出门打仗,撇下妻子儿女老爹老妈都不容易,打成什么样就不说啦,撒尿的时候别放冷箭哪,不然生儿子没屁眼。这样啰啰嗦嗦地喊完,土耳其士兵们齐齐地解开裤裆,对着罗马士兵尿起来。
要我说,这场面比两军短兵相接时更加壮观。整整十三个星期,双方边打仗边相互以尿致敬,君士坦丁堡始终还在罗马人手里。我都开始感到疲倦,另一方面,也很恼火,因为已经是五月,这里的天气热得早,没有经过打扫的街道中尿骚味比先前更加浓烈。我知道,如果我不离开,那么就得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
土耳其人的大皇帝很有意思,我想,假如他不是皇帝,也许会是个诗人,因为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到让船在陆地上行走的家伙。罗马人的大皇帝就没有这种异想天开。究其原因,也许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都被严实的围墙保护着,就会丧失想象力,除了吃喝拉撒,玩玩游戏,再也不会动其他的脑筋。这样说对罗马人的大皇帝颇为不公,因为此人虽然想象力不丰富,可是工作时很认真。我的意思是,假如是我,王二,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王二就会变成这样。当我看到土耳其大皇帝把船运到外港时,那感觉就像外星人的飞碟入侵。外港是没有城墙的,既然有大海做屏障,怎么还会需要围墙?面对这个情况,罗马人的大皇帝自然吃惊不小。但是,如你所知,君士坦丁堡不是这样被攻下的。
我不记得那扇小门叫什么名字了。如果你有机会去翻阅史书,就会发现那扇门是有名字的。当土耳其军队闯过两重城墙时,面对第三重城墙,他们无比气馁。因为第三重城墙完好无损,也就是说,他们的辛苦白费了。这时,我的老邻居迦太基人出面改写了历史。据说此人后来得到了土耳其大皇帝的一笔赏金,多得足以买下地中海中的一座小岛。他在那座岛上建立了独立王国,并宣称自己居住的地方即是世界尽头。有位博学的哲学家告诉我,那座岛其实是亚特兰蒂斯的遗迹。我说亚特兰蒂斯不是在大西洋吗?哲学家说,难道亚特兰蒂斯不能在地中海吗?
这一天,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敲完了晨祷后再没被敲响。对我来说,这是很不好受的,我已习惯了这钟声,它每次在我扫完第六条街时敲响。随之而来的,是贵妇人们陆陆续续进入教堂,其中不乏绝色美人。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终于看到了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心满意足。土耳其人大皇帝坐在罗马大皇帝的宝座上,内心复杂。他面对着这座垃圾横行的城市问我们头儿,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们头儿很老实地回答他:尊贵的苏丹陛下,您创造了无穷的就业岗位。我们头儿还把我介绍给大皇帝认识。这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要说,我的年纪可比他大得多。我猜想他母亲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大皇帝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他应该在君士坦丁堡长住下来,当那漫天的尿骚味开始引起他的注意的时候,就会得出我的看法了。说实话,在这种过分郑重的场合,我确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已一百多岁,已没有年轻人的勇气,只是一个太过平庸的老儿。大皇帝答应送我离开,并问我打算是坐船离开呢还是骑马离开。我说,我曾读过一部小说,小说的题目是《“水仙号”上的黑家伙》,小说讲的是一批在海上晃荡的水手的故事。小说的结尾,水手们回到了陆地,原先凝聚在一起的人,一下子就消失在茫茫大地,似乎再也找不回来。有人说,这部小说意在说明陆地和海洋的冲突,文明和野蛮的对立。我说,我不这么认为。要我呆孤孤单单地呆在一艘船上,那是很痛苦的事情。我宁愿骑在一匹马上,在坚实的陆地上行走奔跑。虽然陆地非常之大,可谁说得准呢,也许就在像我这样漫不经心地浪荡中,就回到了家。
大皇帝说:朕准奏。
我骑马穿过美索不达米亚的时候,想起了这么一个人。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我曾见过一个小说家。这个小说家可以说是君士坦丁堡里最有名的小说家,他一辈子都在写同样一个故事。要是换在我们公司,他的工作应该更有成就。不幸,他并没用理论去阐述,而是借用了一部部厚得像砖一样的小说。说实话,我对太厚的小说一向都深感畏惧,更何况其中还充满了各种废话和装模作样。记起这个人,不过是使我意识到在整个君士坦丁堡之行中,你永远避不开那些想要逃避的东西。这件事也说明了另一个道理:你以为世界上有个地方是适合你的,于是你开始去寻找。你寻找了一生一世,到头来只发现走到哪里都一样。与其如此,倒不如像我的迦太基邻居那样,给自己一个独立王国,给自己一个世界尽头。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换了第一百二十五匹马。一个住在大夏的马其顿士兵告诉我,再往前去,你得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飞过了兴都库什山,总之,当Y1003发现我之前,我已经是个仓库管理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