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格拉底开始,人类就在幻想理想世界,一直幻想了几千年。但他们说的理想世界与我所经历的理想世界并不相同。最大的不同点是,理想世界里的人既不是哲王也不是圣贤,人嘛,总归就是人而已,只是大家都能活得很长很长,几乎不会老死——不会老,也不会死。这种现象,如果你读过《圣经》“创世纪”就会体会到,那里的人差不多都能活几百岁。遥想亚伯拉罕当年,住在四周是沙漠的小绿洲,躺在帐篷里冥想人生的时候,其实是很无奈的。因为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数百年的人生,这样漫长的人生,怎么打发是个严重的问题。如果人一旦感到世间的无聊,就容易抓狂,对此我深有体会。我念高中的时候,被高中生活从寝室到教室从教室到食堂从食堂回到寝室三点一线的无聊折磨得抓狂。因此亚伯拉罕和他老婆没事就生生孩子。你也知道,养孩子是件很费心力的事,孩子慢慢长大,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我在理想世界的时候有一个老婆,但我们没有孩子。不但我们没有孩子,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孩子。可以说,整个世界都没有孩子。这是物竞天择的结果,既然我们可以一直活下去,孩子就没那么重要了。但这也是个悖论,没有孩子,日子就不容易打发,人就会无聊。于是还是物竞天择,在我们漫长的人生中,大家养成了健忘的习惯。健忘的范围因人而异。有的人记忆力还是很好,忘掉的只是好几年前的事,比如我老婆。有的人记忆力极差,仿佛记忆是西瓜皮,吃完了西瓜瓤,随手就丢在了一边,比如我。有的人不但记忆力差,还有臭脾气,明明自己记性不好,却很烦心,比如那些积累了大批财富的人,忘记了自己把财富藏在了哪里,却偏偏又知道自己有那么一笔财富,于是成了神经病。这个时候,就得请我老婆来帮忙,因为她是心理医生,负责诊治人们,好让他们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凡是不正常的生活,都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在理想世界,这是很丢脸的事。不幸我也丢过这样的脸,因此我也被我老婆诊治过。与其说那是诊治,不如说那是教育。我老婆把这称之为“再教育”说明很久以前我是受到过教育的,只是现在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接受“再教育”,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连我的老婆都记不起来。当时我是个仓库管理员,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个仓库管理员,同时我的记忆混乱不堪,常常产生非分的幻觉,这些幻觉告诉我,不久前,我还在君士坦丁堡。我老婆对此自然不能满意,她说她满世界地找我,结果我倒是在这里整天做白日梦。“看来得给你好好‘再教育’。”当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如此,她把我领回了家。如你所料,对这个家,我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还是挺喜欢仓库管理员这个岗位,因为在那里做事时不用花费额外的脑力。当货车把货物装来时,只需验明数量,填个表格就行。做这件事时,我的手里常常还拿着一本小说,永远是同一本小说,一天就能看完,到了第二天旋即忘记,然后重新再看。我晒得又黑又粗,像是刚从非洲回来。我的目光游离不定,像是中了邪。特别是当货车离去,仓库里突然冷清下来后,我会闻到一股很浓的尿骚味,我的幻觉告诉我,这样浓烈的尿骚味除了君士坦丁堡城外的巷子里有,其他地方都没有。我追随着这股尿骚味,猛然间前额被重重敲了一下,于是我就知道自己又在做白日梦了。我老婆若无其事地看着我,话也不说,只是两手抱胸,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此时我必定是在伏案答题,因为所谓的“再教育”就是解答我老婆亲自命题的试卷。说实话,这是相当痛苦之事。
我老婆在让我接受“再教育”的时候就不是我老婆,而是心理医生,虽然接受“再教育”的地点是家中,她也要穿着白色的大褂,戴着黑框眼镜。从白色的大褂里露出她美丽的双腿,让我想起除了这身大褂,其实她什么也没穿。
由此可以推导出,我老婆在家中时绝对是个自由主义者,凡事都是随兴之所至,只有工作时,才表现得一丝不苟。比如她是个近视眼,可是在家中时几乎不戴眼镜,连隐形眼镜都不戴,于是她看东西吃力,找东西吃力,差不多是个瞎子,到处碰碰撞撞。做出来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鲜,把味精当盐使,把盐当味精用,反正看上去都差不多。有时候她的膝盖碰到了茶几的角,她倒埋怨茶几笨死了;指甲钳丢到了沙发底下,她把沙发移到了厨房都没找到。我因为在接受“再教育”,效果还不甚明显,并且对我老婆的印象还停留在威严的医生上,所以从不敢多嘴。对此她也能谅解。她告诉我,家里的情况绝对不允许对外界提起。我知道她是意识到这么疯疯癫癫的乱搞很丢人,可是看得出来,她乐此不疲。
我的老婆叫Y1003。听起来像监狱里犯人的编号。在理想世界,人们发现名字已没什么意义,既不会带来好运,也不会带来噩运,而且比划多,太麻烦,于是大家开始对自己的身份进行编号处理。我老婆的号码是Y1003。我问她我的编号是多少。她说,你是王二。这个我倒是记得的,读高中时我确实叫王二。但是在理想世界,就是王二这两个字,也很麻烦,而且不合时宜。但她还是说:你就是王二。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我意识到,即便人类进入了理想世界,有些东西还是无法彻底理想逻辑化,那就是女人的心。
如此,我在理想世界的大名是王二,一如我在高中时的大名。这世界上曾有过一个了不起的王二,这个王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每次我记起自己的名字也是王二的时候,就会满面羞愧,冷汗直流。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鸡群里的凤凰,但这比喻不确切,我怎么好比作凤凰?应该说我是凤凰里的一只鸡,但这比喻不文雅,那就一只麻雀吧。我是凤凰里的一只麻雀,惶恐地看着凤凰们的世界,意识到自己很独特,这独特绝对不是好事,所以我的老婆要对我进行严格的“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