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Y1003是个漂亮的女人,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很急躁,让人捉摸不透。清晨的阳光照进我们的房间,使你分不清已到了什么季节,因为室内的温度永远合理宜人,没有春天的躁动,没有夏天的沉闷,没有秋天的叵测,没有冬天的阴险。在这个时候,我睡到自然醒。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每天能够睡到自然醒。我看到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的阁楼上,那时鸡未啼、鸟未鸣,天乌漆抹黑,我的双眼干涩酸疼,却得起来干活。我看到自己一手拖着一把扫帚,一手拖着一只畚箕,行走在冷清的巷子里,巷子里充溢着浓郁的尿骚味。我不知道要朝何处而去,只听铁皮畚箕摩擦得水泥地面吱啦尖叫,不多会儿,巷子上方的居民亮起了灯,打开了窗,狠狠地摔下了一句脏话:“王二,我操你妈!”我觉得这不能怪我。倘若他们也没睡好就得起来干活,双手也会提不动东西,哪怕是一根鸡毛。我的幻觉到此结束,所以无法知道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究竟在干什么。我的视线被一道不透明的白色所吸引,那是我老婆的肉体。
Y1003在家中是个自由主义者,除了做起事情神神叨叨的,还不顾廉耻,喜欢赤膊上阵,像《三国演义》里的许褚。自然,你就不好勉强她睡觉的时候能穿上一件衣服。在床上,我的老婆是只温柔的小猫,贴着我撒娇,这是因为她有求于我。我发现,她的需求也是我的需求,因此我们没有产生矛盾。等到开始又一天的“再教育”时,她就是我的严师,戴着黑框眼镜,披着白大褂,威风凛凛。每次接受完“再教育”都像退了一层皮,我会靠着沙发抽上几根烟,Y1003去上班,家中就我一人。照理这种时候我又会想起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的行状,可是并非如此。我的头脑中空白一片,只见烟雾袅袅,然后我就头晕。
最后一次接受“再教育”,Y1003没有让我做试卷。她把我带出家门,穿过整齐的田野,进入清洁的城镇,领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办公室中。这个办公室里有许多人,都在埋头工作,谁都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分神。这就是理想世界人们的素质,每个员工都是一个零件,在工作运行时,再没有人的行为和心理活动。Y1003把我带到办公室里的小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短发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领口是白色的衬衫,这个女人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只是比Y1003的要大。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和我老婆握手,说博士你好,脸上的笑容一晃而过。我想起这笑容短暂得好比足球比赛中进球的时机。我老婆告诉这个女人:这就是王二。指的自然是我。短发女人看了看我,像在验货。短发女人说:博士,王二留在这里你尽可放心。我老婆摇头做苦恼状,说她倒不担心王二,而是担心你们。她说王二这小子的健忘症比我想象得还厉害,虽然经过了“再教育”,已有所好转,但还是不能担保他不犯原则性错误。短发女人告诉我老婆,她不担心王二犯原则性错误,因为王二曾经就犯过原则性错误。这一次,只要大家多留心,别让他像上次一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啦。
Y1003离开的时候,把我叫到一旁,她要和我说说体己话。她说:王二,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我向她保证肯定会很老实。她则大摇其头,因为她是我老婆,在理想世界,我老婆最了解我,她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她的叮嘱。我老婆离开了,我想她是去上班,给那些犯了原则性错误的神经病“再教育”,短发女人来到了我面前。她突然对我嘻嘻而笑,说王二啊,咱们又见面了。我诚惶诚恐,不记得几时见过她。她用细长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眼睛一会儿眯起来,一会儿又睁得很大,把我细细打量了一下。她说:王二啊,你变黑了。她又说:王二啊,你长壮了,瞧你这一身的肌肉。在此必须说明一下,王二是个身高六英尺的黑大汉,浓眉小眼,模样不堪。如果不是某一天我照了一个小时的镜子才确定这就是我,我想恐怕自己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长得什么样。
我问她:你是谁?
短发女人呵呵大笑,说你作死啊,我是你领导。我想领导可能是真的,但我并未作死。她指着自己的椅子让我坐在那里。我便坐在了那里。她在我对面坐下。这样,我坐在了领导的皮椅上,领导则坐在了我的小皮椅上。她开始给我讲一些我怎么都记不起来的事情。她说这是我原先工作的地方,她确实是我的领导。既然我原先在这里工作,那么现在我已回来,自然还得在这里工作。她说这个逻辑是无懈可击的,我却觉得毛病很多。比如,既然我是这里的老员工,我的老婆为什么还要向她介绍我是王二?女领导说你老婆见了谁都要告诉人家你是王二,不管人家知不知道。况且,她说,现在人们不是容易健忘吗,也许你老婆也有健忘的时候。我想了想,承认她的话有理。我又说,虽然原先我在这里工作,但很明显后来不再在这里工作里。现在我能记起的是我曾当着仓库管理员,如不是出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自称是我的妻子,我还在当着仓库管理员。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当仓库管理员。女领导口里啧啧连声,说那不成的,如此一来,你的错误不是更大啦?你的岗位在这里,你只适合在这里,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只适合在这里干,不然世界就要乱套。她还反问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怎么知道,我想。
这是因为,女领导说,每个人都是一枚螺丝钉,只能用在恰当的地方。如果螺丝钉旋错了榫子,世界就会崩溃。她问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这回我说了出来。
那,那,那,这就是了,女领导说,让我来告诉你吧,因为这就是理想世界呀。在理想世界,神经病是犯了原则性错误的人,由你老婆在症治。其他人,则需要在各自的岗位上为这个世界贡献力量。她说,看上去这是牺牲了个人,其实是在帮助个人。如果每个人都替自己打算,世界还成什么样了?她问我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想,每个人都是螺丝钉,世界也未必好看。所以,2104年虽然是理想世界,还有瑕疵,就是那些犯了原则性错误的神经病。而我不久前也是个犯了原则性错误的神经病,依照我老婆的看法,我还没有痊愈。当我犯着错误时,我喜欢干仓库管理员的活儿,这说明我无法完全认同她的观点。
女领导见我双眼发直,站起身在我肩上拍了拍,说慢慢来,很快我就会习惯的。当然当然,我想,习惯了就好。
女领导给我做完了思想工作,然后就要和我谈起私人问题,这也是被我所忘记的。她一下子跳到我身上,说王二你这王八蛋,你是装傻呢还是假傻,你忘了咱们是相好的吗?
说实话,我对Y1003还保持着好奇。既然她说她是我的老婆,那么作为丈夫,我就得对妻子忠诚。现在,女领导却说她是我的相好,我知道自己不必对她忠诚,但看在情分的面子上,我也不能太为难人家。由于对过去的记忆一片模糊,我的神情呆滞,像个地道的傻瓜。在这种情形下,有个漂亮的女领导突然跳到你身上,告诉你她是你的相好,并对你袒胸露乳,猴急得要和你干那件事,仿佛她为此已等了上千年,那么,我想,你总归是不好意思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