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说看,这人一病了,啥就成了他的命根子?”
“谁出钱给他看病谁就是命根子!”有人回答。
“你净说瞎话,那我们村长自己看病,那就没有命根子了?”
赵滋味就笑了,摆摆手说:
“错了,这人要是一病了,时间就成了命根子。人,总不能这顿吃药,就是为了活着吃下一顿药吧!我就是觉得,我这一病,突然觉得,咱们赵家庄还有些事没有完成,我觉得我得忙活。”
“村长说得好,啥事赵家庄还没有干完呢?”人群中有人说了。
“屁话,要不说你是木头呢,你家房子裂开了你拿裤衩捂着呀!木头!要不是我们滋味叔,你们夏家早就去喝西北风了!”赵家的一个小青年说着,这下不得了,一群人立刻就分出了两拨,就要吵起来。
赵滋味就笑了,说道:“这是什么话,赵家庄是一家人,谁的事不是赵家庄的事?我赵滋味别的大事干不了,可是,我一定要把这件事给解决好了!”
骚动的人群又恢复了平静,突然,一句话就从里面冲了出来:
“赵滋味,你要活出滋味,你就把你娘和你老婆搬到楼上去!别在这祸害我们了,我们是赵家庄的人,把我们家拆了,我也不搬走!”
说话的是夏胜男的亲叔,夏胜男爸爸的弟弟,和赵滋味差不多年龄,叫夏文珏,性格又倔,村里都叫他倔牛,一直没有婚娶,性格怪得很。这倔牛看到赵滋味这么得意,又想到自己夏家被赵滋味欺负的事,气不打一处来,把耳朵上夹的赵滋味的烟也甩到地上,恶狠狠地踩了几脚。
“夏倔牛,你这不是捣乱吗?”有人说道。
“捣乱?赵家庄还没完呢,现在就盘算着抛弃这里呀!门都没有,你们赵家的人都走了,还有我们夏家的人在这里守着呢。”
赵滋味铁青着个脸,一只手摁在了自己的胸前,呼吸渐渐加快了。这倔牛知道赵滋味的病,又一看他的脸色,觉得有点不对,有点怕了,口气软和了一些。
“也不是不搬走,你之前卖了那么多地给碳素厂,村里一分钱也没看到,谁知道你这次是不是把整个赵家庄都卖了呀!我们信不过。”
夏倔牛以为这样能缓和一下气氛的,没想到,赵滋味听了这话,眼睛里像是喷出了火一般,汗珠从额头上渐渐凝集,变大,顺着发际淌了下来。
夏倔牛害怕了,想要给个圆场的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周围的人,看到赵滋味占了上风,渐渐地也都开始支持赵滋味了。有去扶赵滋味的,也有向夏倔牛发难的,却就在这个当儿,赵滋味的脸色,由愤怒,渐渐解开了头上的疙瘩,又转变为委屈一样,终于双手一摊,挤出了笑容:
“珏兄弟还真是倔呀!卖不卖地,到时候还得大家伙都出来投票呢,不是我赵滋味说了算的。”赵滋味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想缓和一下这紧张的气氛,“我赵滋味之前承诺过了,一定会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可是,三峡还要移民呢,人家一搬,这下好了,比神舟七号上天还远,那些人说什么了?不都是乖乖地搬走了。我们村要是有能耐让大家搬到北京上海去,那还是个好事呢。放心,珏兄弟,村子搬了,也肯定搬得离赵家庄远不了,到时候住了楼,还会来种地的,赵家庄还是我们的赵家庄!”
夏倔牛本来还要再反驳几句的,嘴里还在嘟嘟哝哝个不停,就在这时,夏胜男从村委院子里闪了出来,身子斜倚着大铁门,隔着人群和夏倔牛说:
“行了,倔牛叔,你回去吧。”
赵家庄的村碑上面刻着这样的话:
赵家庄位于山东省淄博市境内,西邻济南市,位置条件优越,群民聚居,关系融洽,互帮互助。
明朝初年,赵姓首先来到赵家庄,发现这里依山傍水,适合生活,遂定居于此,并命名为赵家庄。后来在明末清初,又有夏姓迁于此,之后时间里,又有其他小姓在赵家庄定居,逐渐形成了现在赵家庄的格局。赵家庄的祖坟在村后的山前,由于年岁久远,加之村民亲如一家,祖坟为全村共有,不分姓氏之间的差别,逢节日必全村祭拜。足见村民之一心!赵家庄水土丰饶,村民自古以来生活富裕,成为镇上的大庄,名声远扬。
建国以来,村民在镇党委、村委的领导之下,克服困难,不断挑战新的高度,先是在村子山中发现了储量巨大的煤矿,经过村民齐心、科学开发,村民生活日渐富裕。煤矿也带动其他的产业,赵家庄开始逐渐摆脱了贫困村的帽子,在附近村庄中脱颖而出。不久之后,赵家庄将以一直以来的团结友爱为基础,奋发向上,村民一齐奔向幸福的新生活!
镇党委、赵家庄村委会
1989年4月
赵家庄在明代时候,由于附近村里的赵家人口太多了,就分了几支出来,到了现在这个赵家庄地方,看到有山有水有地,也就定居了下来。渐渐地,夏家人也加入了进来。两个大姓之后,是零落的一些小姓,看着赵家庄的地方有足够的土地,也加了进来。这是地方志里能够看到的。
至于那些隐藏在赵家庄内部的赵家、夏家的矛盾,就只能在村民的记忆里流传了。每当新一辈的小孩子到了能够辨别是非的时候,家里的大人都会把赵家庄赵夏之间的矛盾给重复一遍:
土地足够的时候,赵家庄里和谐得很,后来人越来越多,土地就不够用了。起先分土地的是赵家,赵家仗着自己先到了这里,握着分土地的权利,把赵家庄靠河的、肥沃的地都分给了自己,只留下一些浇地不方便,又贫瘠的地给夏家和小姓。对于那些小姓,这样的决定虽然不公平,可是自己人少势微,怎么能去招惹赵家?但是夏家不这样,不知是夏家的第几代人,出了几个聪明的有胆量的,悄悄地联合了村里的所有小姓,一并向赵家发难了,后来发生了几次大的家族群架之后,赵家也妥协了,决定采取公平的方式,由各个姓里出人,共同决定土地的分配问题。
这样的方式实行之后,分到的土地总还是不那么绝对公平的。有时候,赵家夏家还是会因为这些土地上的事起冲突,甚至到了家族群架流血死人的地步。渐渐地,夏家在赵家庄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能够和赵家平起平坐了,但是,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却因为这个实力相当而越来越不可协调。再到后来,时间流淌,光阴打磨了棱角,赵家、夏家相互之间的矛盾,由锐利变得圆润,不再是表现在武力上,甚至,赵家夏家的人甚至能够一同吃饭一同戏耍。可是,他们相互之间的矛盾却不可能真正磨灭,那种家族遗传性的相互不服的气质还是渗进了每个赵家、夏家后人的血液里,在每个儿童结束自己那段天真烂漫的日子之后,接受了父母关于矛盾的教育,之前如胶似漆的小伙伴,渐渐也就生疏了,开始蕴蓄自己家族之间的利益矛盾。
曾经帮助过夏家夺得在赵家庄的地位的其他小姓,依然在两个大姓之间游走着,得到的,表面上虽然是公平的,但是,这种公平只是表面上的,每个赵家庄的人都心知肚明:每当村里有什么大事发生时,村里的人会想到小姓,但是,这种挂念,是考虑完赵家和夏家之后,顺带的一下提及而已。
到了赵滋味的上一辈,村里受到的冲击很大,日本人,中国军队,建国,自然灾害,合作社,****,一并涌了上来。这个时候,村里人共同出力,自从赵家庄出现之后,赵家和夏家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终于突破了这些灾难。在这一辈的人都老了,入土的入土,糊涂的糊涂之后,到了赵滋味这一辈,改革的风潮,吹过国家、省、市、区、镇几个行政级别,来到了赵家庄里。
赵家庄处处在骚动。先是夏胜男的爸爸在村里山上发现了煤矿,转手之后,成为赵家庄第一个凭借自己的力量脱贫致富的。再次是赵家的滋味滋乐兄弟,白手起家,创办了沙发厂,并且越做越大。在这一段时间之后,夏家的煤矿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名声在外,把赵家庄的名声都给传出去了,一时间,夏家在赵家庄占了上风,而动荡之后赵家夏家所形成的和谐风气也因为这个而逐渐瓦解。
夏胜男的爸爸有钱了,但是毕竟煤矿不是自己的,而赵滋味赵滋乐兄弟俩却拥有一个沙发厂,这在日渐壮大、心气渐渐变得很盛的他是容忍不了的,于是,他找到了时任村支书的夏大爷,想把村里******合作社时修建的耐火材料厂给包下来,在当时,这个耐火材料厂,因为没有任何效益而被空置着。夏大爷考虑到厂子闲着也是闲着,同时出于对夏家的照顾,就以很低的价格包给了夏胜男的爸爸。这为后来赵滋味兄弟俩和夏胜男结下了不解的仇。
后来,新的年轻的一批村官上任,夏大爷在村支书的位置上象征性地做了几个月也卸任了。这样一来,赵滋味赵滋乐占了四个委员里的两个,夏胜男作为夏家代表,牢牢站稳了一个,至于刘波,是村里为了显示民主,故意拉上去掩人耳目的。村里的矛盾,在这四位村官里延续了下去。
自从上次赵滋味做主,让夏三他娘住进了村委大院后,夏三他娘果然是有奶就喊娘,逢人就夸赵滋味,说赵滋味应该做村长,他做了村长,赵家庄就能永远活出滋味来。
很多的赵家人听了,从心底里微微一笑,夏家人听了,也大多不置可否,赵滋味上任以来,村里确实是发生了不小的改善,这是不容置疑的。倔牛叔呢,听到夏三他娘的话,闷头生着气,呼哧呼哧,说:
“这世道要变了,夏家人都胳膊肘往外拐了,赵家人不是要上天?”
然而,赵滋味没有停手,而是聚拢更多的人来到他的身边,散烟聊天。赵家庄的人基本上都受到过这种恩惠,人们都说,村长生了一场病,性格完全变了。
赵滋味和夏倔牛冲突之后的一天,赵滋味还是站在人堆里,笑呵呵地朝着大伙在那里侃天,夏倔牛也在人堆里,抽着赵滋味散的烟。赵滋味就特意对着夏倔牛,献好一样地说道:
“倔牛哥,我觉得,村里面,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您老人家了。”
倔牛吐了口烟,歪头“哼”了一声。
“我觉得,您看您老人家,本来在夏家的耐火厂里干得好好的,就是我这个挨千刀的兄弟,把它给要回村子里了,要回来能干什么呢,还不是又荒废在那里了?我办这事,是又赔了人缘,又赔了咱们的厂子呀!”说着,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夏倔牛的脸色,“你们看,现在,再也没有人肯去承包它了,厂子里草都比我高了。”
“你小子别笑,我哥他就是被你气死的,我们胜男,我们夏家,都不会忘了这事。你还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来提这件事!”夏倔牛恶狠狠地瞪着赵滋味,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哥你看,你就是这脾气,我就是得让我嫂子好好教训教训你才是。”赵滋味一脸媚笑,眨着小眼睛看着夏倔牛,却忘了夏倔牛还没有结婚呢,“那时候我不是还年轻吗,哪里懂那么多事,一时气盛,就把这事给做了,我大哥不原谅我,走了,您老人家也不打算原谅我?”
“原谅你?就凭你给夏三他娘住的地方?门都没有!想我原谅你,等到我下了地再说吧!”说完,夏倔牛一甩头,嘴里叼着、耳朵上夹着烟,一小溜就跑回去了,剩下赵滋味和其他一帮挺热闹的人留在那里。渐渐,其他人觉得赵滋味脸上挂不住,也都找借口离开了,赵滋味也失魂落魄一样,耷拉着脑袋回家去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赵滋味都是没滋没味的,连去村委时,夏三他娘热情地打招呼,都被赵滋味冷冷地忽略了,他的脑子里,全是夏倔牛那张愤怒的脸,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就没有见过夏倔牛笑过。等到吃了晚饭,赵滋味他娘大夜里地跑到了赵滋味家里,怀里搂着小孙女,就和赵滋味说开了:
“滋味呀,你爹走了之后,咱们赵家是不如夏家了,可是,咱老赵家也不能被夏家骑在头上呀!你现在有沙发厂,他们夏家的煤矿是在那,也不是他们自己家的呀!我们老赵家在赵家庄,还是老大!他们夏家凭什么装厉害的?不就是当个煤矿的小官吗?你还是村长呢!滋味呀!你要睁亮眼睛呀!”
赵滋味被他娘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一个劲眨着小眼:
“娘,你说啥呢?你是不是糊涂了?”
“我是老了,我不糊涂!”说着,他娘就生气了。
一旁滋味媳妇插嘴了:
“你昨天下午跟夏倔牛说什么了?什么年轻气盛?要回来就是对的!那耐火厂就是村里的!就是让它在那里长草,也不能被个人给弄去赚大钱!我和女儿,还有你娘,还有赵家庄的赵家人,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们说这个呀!这个你们别管,我自己有我的想法。”赵滋味不耐烦了。女人都是靠冲动行事的,家里本来就有媳妇和女儿两个女人,现在娘还在这里,赵滋味的大男人气概被她们逼出来了。
“你们女人懂什么?我能不知道赵家和夏家的事?我自己去做就行了,你们别管!”
说完,赵滋味在他娘目瞪口呆之时,摔上卧室门,溜进去睡觉了。
第二天,赵滋味到自己的厂子里去看看,就看到赵滋乐顶着满头的木屑,冲了过来:
“赵滋味,你昨天晚上是要气死我娘了怎样?我娘去我家哭了大半天,你就是这么当儿子的?”
赵滋乐虽然脾气火爆没有多少城府,但是干起活了是从来不偷懒的,而且,他的孝顺是村里面数一数二的。
“我去和夏家好好搞搞,你们就这么不能理解?”赵滋味正在低头看着沙发,抬起头来回答道。
“夏家?夏家生你养你了?还不是咱娘给你端屎端尿养大的!你要是把我娘气出毛病了,我赵滋乐和你赵滋味就没得兄弟做了!”
赵滋味看到弟弟的胡子上还满满得是锯末,随着脸上肌肉的抽动上下摆动,一时控制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