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陌路人
我对谢珍秋撒了谎,其实,越默是死于海啸。他的死,看似与谁都无关,如今我觉得,这并不是一场意外。
越默的确去过中越边境,大约是在他离婚的前半年。维持不到一年的婚姻,妻子提出分手,他同意签字,相互都没有挽留,他也不曾对我说起原因,直到前妻来参加他的葬礼,我才得知那件在山区派出所发生的丑事。
那日,村民将越默送到派出所,在民警面前要求严惩犯人,现场气势汹汹,仿佛一场起义。派出所的民警为避免闹事,临时搭起审讯庭,现场审讯越默。他并不认罪,认为这完全是误会,而且不服这种不规范的判决方式。
就在这时,谢珍秋的父亲趁势伸冤,煽动众人别信他的话,并发誓要为女儿的前程讨公道。村民们都站在自己人的立场上,个个挥拳抗议,要求严惩。而越默不服罪,这让警察很为难,官方的犹豫让村民们声势高涨。
熟知民情的派出所民警不敢过多维护一个异乡人,必定要在今天,给一个足够说服民心的结果,好让这些山里人自然而然地退去。
为提高效率,民警们设法逼越默认罪,却一直不得逞。审讯庭的气氛非常紧张,抗议声迭起不穷,倒是谢珍秋的母亲一声长啸,镇住了整个法庭。她从人群里钻出来,走到警察面前哭诉,“我们一家人已经无法在村子里生活了。我要带女儿走,她已经做了没法见人的事,不能留在村子里。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她的话音一落,村民们集体挥拳怒吼,一浪高过一浪……
他低下头,向谢珍秋的母亲道歉,鞠躬,再鞠躬,决定就这么退出,熄灭在众人的声涛里。
就这样,他无条件接受3万元的处罚,作为对女孩家属的赔偿。
他的妻子接到通知,于两天后赶到派出所。两人会面,她给了他一个耳光,“无耻!”她说。
他直视她,冷漠地眨眨眼,紧绷的脸消瘦如刀削,头发成股,浑身汗臭,多了几分暴徒的气质。他们没有对话,转身分道扬镳,没有眷恋和眼泪。
2.苏禄群岛
后来两人离婚,他也不曾向谁对此事做出一字解释。
遇到我,他对这场失败的婚姻轻描淡写道,“她不再相信我。怀疑让我失去自由,无法呼吸,让我的世界里增添了许多不想干的人名。或许,任何雌性动物路过我身边,都会是她猜疑的对象。”
越默曾是我所在的旅游杂志的外聘摄影师,因为工作关系,来往的机会甚多。那时,他的《石鼓》刚发表于地理杂志上,经同事举荐得以认识。初次见面那日,高瘦而神情淡漠的男子,身穿洗到发白的蓝色T恤衫,沙滩短裤宽大舒适,出现在我的格子间里,不像是来和编辑沟通一个专栏的摄影要求,而是去好友家喝下午茶。
交谈时间大约十分钟。他的话不多,提出的建议具有说服力,沟通完毕后,让我自觉忏愧,在他的专业面前,我的要求并不符实际,担忧都显多余。他如此出色。
半个月后,我收到他发来的邮件。除了命题拍摄的照片,还多加了有几张海景。他在信里说:在海港逗留了一些时间,没能把交稿时间提前多少,请见谅。
我当即给他回了邮件。傍晚他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满意那些照片。我说很好,把秦淮河的妩媚拍出来了。海景也很美,我打算下期找机会发布。
他说,没必要,那只是私人爱好。
我认为他太谦虚了,坚持要向世人展示他对大海的独特视角和理解力。当月,我策划了一个苏禄群岛旅游线路,在选题会上展示了他的海景照,获得一致通过。当晚,我就给越默报喜。他还在外地拍摄,电话里,他淡淡地说,“回城后我去找你。”
过了两天,他约我在杂志社附近的韩国料理馆见面。
等我赶到,他早在位置上等了,人比前次见面要黑一些,健康的轮廓,穿粗棉布衬衣,宽腿牛仔裤,显得郑重了。桌面上放着一把长枝条的紫色小花,用报纸包扎。我问其名字,他说,“不清楚,在机场看到时只觉得美,你也许会喜欢。”
他这么说,让我有被重视的荣幸,感激地以笑答谢。
接着,他又说,“抱歉,我暂时不能去苏禄群岛。”
我的笑颜突然僵住了,慢慢收拢至疑惑,“为什么?”
“我的口语不好。”他很坦诚。
他的拒绝让我陷入两难。主编对苏禄群岛十分有兴趣,还特意关心了此事的进度。我想了个办法,邀了电视台旅游栏目的编辑,借他们对这个异国小岛的青睐,我申请到出差批准,和他以及电视台摄制组一同出行。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而他的反应很淡,心不在焉的模样。登机时,我注意到他的无名指是空的,仅留下一圈戒指印痕。
一路上,他特别消沉,在飞机上不吃不动,闭目养神,就似贴在座椅上的没精打采的橡皮泥。我能感觉到,有气无力的是他的心灵,装了烦心事,因此失去动力。
下午,在小镇旅馆刚安置妥当,他便来敲客房的门,特意邀我去吃饭,并借此机会对自己这一路来的表现道歉。我说不必为此顾虑,大家出来都为工作,不会介意这些。
他却难堪起来,吞吐道,“你们女人不是都讨厌被男人冷落的吗?”
“谁说的?”我很诧异,忍不住扑哧笑。
不善言辞的男人,因此放松下来。我能看到他的眼神里有感激。
我们一边玩一边工作。先在门面简陋的小店品尝当地小吃,完成美食系列的拍照之后,我邀他逛风情街。看到新鲜玩意就叫他拍,他更愿意拿我当模特,故意引导我摆出奇形怪状的姿态,而我更热衷挑起他的快乐。
黄昏时分,我们在一家杂货铺门前喝椰子汁。倚靠在沙滩椅上,我悠闲地咬着吸管,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巷子里的人来人往。他望着马路尽头转角处的石墙上如火如荼的三角梅发愣,似乎总是这样的状态,目光专注到几乎走神。暮色更浓,椰子也没有了甘液。一个身穿黄白条纹衫的孩子踢绿色胶球而过,肢体灵活扭动,像水中快乐的鱼儿。他的目光追着男孩而去,嘴角边突然露出了一丝欣欣然的笑意。我想,习惯了自由与孤独的人多半都这样,懂得自赏自喜,排解苦闷。
“小时候你也这样玩过?”我问。
“我没有胶球,只有一个在路上捡到的乒乓球,”他扭头看着我说,“不知道是谁扔的,上面有了不小的凹洞。那个玩具陪伴了我很久,最终,还是消失了。”
“是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因,失去的,得到的,全都如此。”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几天的闷闷不乐,那些深邃而不符性格的感怀哲理,都源于那场无人挽救的婚姻破灭。
但他对我一字不提离婚的内容和感触,虽然那天傍晚,我们对生活无所不谈。回旅馆的路上,我们俨然有了情人的形影,因为相互交付了太多的故事,听说了太多对方的习性。他有所保留、有选择性地把一部分交给我,从而激起了我对他用尽余力的想象。
3.我可以爱你吗?
从苏禄群岛回来后,我们开始有了吃饭、看电影这样的约会。有时也像世间的平素情侣那样,去逛公园或看画展,有时就到咖啡厅闲谈,或者在酒吧里发呆一晚上。
约会多半由我提出。当然,他曾告诉我,他自己是个无聊的人,除了外出拍照,对城市一无所知。钢筋水泥森林就像雀笼子,为圈养美丽的女主人而设,就为那种所谓的形式主义人生。他并不热爱这极度文明的地方,只是不慎爱上了一只金丝雀,有必要为此负责。“现在与她的关系已解除,不再有这些牵制了。”他低下头,专注地用刀子切割九成熟的牛肉,显得很费劲,却不曾改变过这口味。而我,却停止了一切动作。
“是什么原因,能说吗?”我生怕自己会有连带责任。
“爱缺乏了信任,根本无法继续,”他打趣地说,“就好像妈妈不再相信孩子还能变好人一样,这很致命。”
“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吗?”
他看了看我,淡定地答,“是的。”
“是因为我?”
他没回答,继续切牛肉,把带焦味的他认为香脆的部分给我,借此跳过不愿说明的话题。
那是我们唯独一次谈论过他的婚姻。说实话,如果当时知道真相,真说不定,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后来。
办离婚的那段时间,他没外出拍摄,耗费太多精力去对过去进行梳理、分割,在伤口上重建新的生活,其实是在试图接纳人生的倒退式。对此,他表现得比较坦然,房子留给前妻,不管结果如何,她在他的生命里依旧有称谓与分量,毕竟她也曾在他的生命中,刻画下最关键的笔画。所以,他不希望她哭泣,什么都可以留给她,只要她不再咬牙切齿地抱怨。
我与这位离异男子交往,不曾受这桩婚姻困扰,双眼直视未来。他邀请我去他的住所吃酸菜水煮鱼,红彤彤的油锅,漂浮着褐绿色的酸菜叶,他并非蜀人,却对麻辣口味独钟,能烧制出很地道的川味菜肴。
那次,他搬来啤酒,两人喝得歪歪扭扭,还举杯高唱,“人生就是麻辣烫,人老都成脆酸菜!”我最先倒下,不愿动弹,任由他将我抱上床,脱掉鞋袜和棉外套。他静静地注视我的眼睛,我亦看到明眸中的自己,是青涩的,温婉的,寂寞的。我逼上眼,自信地等待熔浆一般的亲吻。
但是,火山并未爆发。屋子里只有男子收拾啤酒瓶和碗筷的声音。
此事足以让两颗狂躁的心突然静下来。过了两个月,我们又在副主编乔迁新居的宴会上邂逅。他举着酒杯来向我打招呼,从未有过的热情,仿佛是在为上次的冷落道歉。
他邀我到,郑重其事,像是有话要讲。三楼的晒台上坐,皎洁的月光,像海水一样浸泡着整个世界,秋风微凉,我身穿白色的雪纺裙,长发披肩,慵懒地双臂蜷住身体,拿出足够的耐心,等他抛出答案。
上一次的拒绝,让我多了些想法。至少,在世俗之中,他是贴了“离异”黑色标签的人,总有自己不能摆脱的顾虑。我也有必要对此谨慎,而不是盲目地扑进水里。可是,我的性格还是战胜不了这个男人的沉默,再次率先表达自己。
“我有点凉,没事就先下去了。”我说,不想再与他进行这种推搡游戏。
大家都是成年人,爱与不爱,能与不能,三秒钟就能够得出答案并承担。何须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比对。
就在我走到楼梯口时,身后穿来他的声音,“心芷!”
我回头,他站在月光下,容貌多么幻灭。
“我可以爱你吗?”他问。
我感觉似乎将这一刻等了许久,因此,我认为自己早就爱上他。
4.孩子
我们同居的第三个月,前妻生下他们的孩子,越默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了父亲。
他向我传达这个消息时,充满歉意的声音非常哀凉。身体无力地耷拉在沙发上,疲惫的样子,暗示他在医院陪床的那三天三夜里,不曾安宁地合过眼。“心芷,我只能说抱歉,”他说,“她提出离婚时,并没有说过这个孩子,但,她确实是我的。”
我尽可能表现出若无其事,宽容慈爱,用上帝的口吻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个一次次被世俗击垮的人。”他说。
“你并不喜欢婚姻,你曾说过,结婚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我说,“你的怕与爱,我知道。”
“你将要离开我了,是吗?”他隐隐地担忧,不忍心地问。
他的反问其实是肯定,于是我要强地说:
“我们是无能为力的,越默。”
他抬头凝视我,并不勇敢,眼睛蒙上了一道水光,目光很快软了下去。我不曾见他如此无助,就像个受到重大挫折的少年,对命运失去了抗拒力。
孩子,是赐予人间的小小天使,无人不对她献出忍爱。我不曾见过那女孩,但能想象到,她一定和其他婴儿无异,陡然来到这个尘世,还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苦痛,正随心所欲地哭闹着,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头。世界因她睡着而宁静,她一旦笑起来,就能照亮天地。其实,她才是这个小宇宙的轴心。
一开始我就清楚,越默不会为了我去伤害一个孩子,但还是默默等待,他会悲悯地对我给出一声挽留。然而,收拾东西离去的那几天,他一直不在家,仅有他的胞弟越恒伴我。显而易见,他害怕被拒绝,而我更怕,这场爱,结果会苍白得虚情假意。
就因了这无情的逃躲,刚离开越默的那几夜,我翻来覆去彻夜无眠,早晨起床,头疼欲裂。干脆请了一周的假期,至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眼睛被感情摧毁。我将自己藏起来,像受伤的蜗牛对尘世失望,宁可在无人的角落里腐烂。越默却会打来慰问电话,三言两语,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有愧疚满怀。而他就是不懂,那些无法兑现的关怀,可遇不可求的温暖,不但没能化解我的凄凉,反而雪上加霜。
终于,我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什么都不说,歇斯底里地展示人的懦弱。他则静静地听,连道别都没,通话突然断了。
5.重逢
这一断,就是五年。
那五年,我匆匆结婚,草草离婚,面对孑然一身的生活,总算理解了越默当初的感觉:人生前进又倒退,不过是在原地踏步中盲目循环,毫无惊喜,仅有细微不同。
与前夫没有孩子,他去了国外,与他认为幸福的人在一起。我在事业上小有成就,自己带了一个小团队进军影视产业,成立工作室,因为生意需要,在圈内认识了不少的名人。
那年三月,在一个名叫安妮的新锐歌手的演唱会派对上,我又与越默狭路相逢,没想到他也进了这个圈子,是演唱会上的摄像监制。
举着鸡尾酒杯过去主动打招呼,其实不是思念,而是挑衅。他见到我,吃惊得失语。我跟侍应要了一杯酒给他,友好地碰杯,“相见愉快。”
“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惊叹。
“世界真小。”我圆滑地说。
“不,是缘分。”他说,“有缘人总会再见。”
我伤感地笑笑,看看周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一个人,学了英、法外语,经常出去。”
“你们没复婚?”
“她总算决定嫁人了,带女儿走。”
我不言语,一阵凛然。看住他,心绪翻腾,什么滋味都有。
我用豪车带他回住所,并不忌讳地告诉他车子的来历,“前夫留下的。”包括我那装修豪华的房子,以及我这五年来的变化,都因前夫所为。想想那时的我,已是一个被世俗污染的卑贱女子,非要用金钱与男人来平衡我们之间曾有的恩怨。对于此,他一直欣然接受,并不表现出愤怒,而是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
“没有。”我牵强地说,“只是觉得现在的我们总算平等了。”
“你故意这样做的?”
“怎么会?我不曾想过还能见到你。”我的声音很冷。
他微微低头,抱歉地说,“对不起,心芷。”
我固执地抬着下巴,不肯垂怜而看他一眼,心里却像软化的泥土,稀烂得无法收拾。
“如果她一直不再结婚呢?”我问。
“孩子需要父亲,不管是亲生的还是指认的。”他说,“当我们不再是孩子后,就会渐渐明白,我们的付出更多的是给他们,而非自己。”
后来,我见到谢珍秋,确实证明了他对幼儿们的慈爱。这个内向而才华卓越的男人,五年后的他苍老迅速,留着落寞的胡楂,消瘦的轮廓益加清朗,唯独不变的是那颗柔弱的心。
很快,我们的感情死灰复燃,继续那半生未了情。他依旧为摄影四处流浪,每到一个国家,都要去最近的海岸看看,拍回照片,从网络上传回来给我欣赏。他喜欢大海,始终如一。就好像描绘情人的面目一般,他拍下了大自然赋予大海的各种色彩,红、黄、蓝、紫、黑……亦苍白,亦梦幻,最终他说:“我们选一处最美的海岸,举行婚礼。”
那时的我们又同居了两年,他总算期许了婚姻,这是爱情最动人的部分。婚礼前的那次外出拍摄,他让我再等等,从北极回来,再绕往印度拍一个海滩就大功告成了。将进入印度境内时,他与我联系,当时毫无征兆,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他说:“我的海景集里只差印度的海岸了。心芷,只需耽搁两天时间,5日天亮醒来时,你就能看见我。”
结果,我等来的是发生在印度的一场海啸。接着是他不幸遇难的消息。
越默,我的爱人。他不曾告诉我恋海的原因。直到他死后,我才从谢珍秋那里得知,这长达九年的追逐,那几千张用于诠释大海的照片,包括他给我的初次印象以及约会,不过是他在大山深处和一个女孩结下的情结。
听完谢珍秋的故事,我感觉被狠狠地欺骗了。他骗我,要我随他那样,疯狂、痴迷、盲目地爱着他所爱的每个孩子,并支持他兑现给她们的诺言。并且,像他那样善良地、天真地原谅她们直接或间接带来的伤害。可是,我确实真真切切地爱过这个男人,他是我生命中飞不过沧海的白蝶,偶然停栖在肩头,用翅膀上的秀丽图案去召唤我,让我发现人间的幸福。每次想拥有,却翩然飞走,转眼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