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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芷

1.绝望深渊

不知不觉,天黑了。

我在冗长的记忆里游荡,流连忘返,始终找不到治愈心伤的托辞。突然觉醒,发现周遭昏暗,窗外夜景阑珊,城市霓虹像火山喷发一般宏壮,似乎在靡靡发出灾难的预告。我的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惘然。

没想到自己竟在临时办公间里睡着了。右臂被头枕得发麻,浑身酸累,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见过太多人来人往,内心里有种厌世的情绪。

面前留有一杯喝空的咖啡杯,是刚才谢珍秋留下的。没错,只是我记不清她何时离去,临走时的神情是欣慰还是失落,她是否还会再来,继续追问关于越默的往事。

这时,办公室门被人轻轻推开,灯“啪”的一声亮了,是越恒。他非常不理解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不开灯。”

我直起腰,藏好心事,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还好,“不小心睡着了,刚醒来。”

“筹备这展览你一定累坏了。”他转到饮水机边打水递过来。

“尚好。”我有些爱理不理,内心里却特别感激他,确实是这个男子陪我走过人生中一段忧伤的非常岁月。而今的越恒日渐纯熟,与我记忆中穿涂鸦粗布裤的大男孩不同,新加坡的西式生活让他更加沉稳、细腻,极富教养。喝他端来的温水,我的心情微起波澜,因为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态度,有时干脆装作视而不见。

“展厅要关门了,保安在等我们下去。”他说话时总爱盯着我。

“今天遇到了一个人,她想买你哥哥的作品。”我放下水杯,低头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你想怎么打算?”他的眼睛追着我不放。

“我能怎么样?”我操起皮包,“我们没结婚,无权处理他的财产。不过对方是个小姑娘,不敢保证她说到做到。你也别高兴太早。”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处置权咯?”他漾起一丝微笑。

我不表态。

“那好,我决定把你处置给我。”他说。

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他的眼睛那么专注、认真,充满强烈的占有欲。不用妄想这只是一句玩笑,因为他将这个决意宣布了无数次。我漠然对待,甩手就走。他跟在身后,忠诚得像护卫,无条件容忍公主的冷傲。他不怕会随时遭到拒绝,也许是太过于了解我的原因。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会等太久,回新加坡的行程早定下,任何不定因素都改变不了他的轨道。

然而,那天晚上我有些动摇了,真想给越恒打电话,用于向他的兄长赌气。谢珍秋的出现,让曾经坚信爱情的我跌入绝望深渊。他们的陈年往事令我醒悟,之所以拍了那么多大海,居然是为了兑现一个小女孩的承诺。

这个真相,令我的心肺全溃烂了。在家里,我自己喝掉整瓶陈年红酒,对白墙骂了无数声“见鬼的大海”!没有观众的发泄,无人倾听的泣诉,足以让我筋疲力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横流地睡去。

谁能容忍,那上下求索的爱,最终捏在手心的却是一个小丑玩具。我听到了全世界的嘲笑。

2.白蔷薇

两天后,谢珍秋又出现在我面前。

她主动与我联系,在电话里说有些事需要当面谈。我说了一个咖啡馆的地址,让她自己找来。

冷空气骤降的秋日午后,我故意迟了一些。她等在位置上,身穿明亮的橘色T恤衫,搭配白色紧身裤,甜美得像一块糖果。我居然有种庆幸,越默没能活到今天,有缘见到此刻的她。

谢珍秋很热情地招呼我入座,并叫来服务生,礼貌地让我先点咖啡。我要了蓝山,她也是。不难看出她骨子里仍旧青涩,对生活尚未形成过多的固执与习惯。我开门见山,问她有何要事。她横下心,再提照片的事。

我的脸色立刻阴了。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不紧不慢地问,“那些照片,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是的。”

“都过去九年了。”我冷笑,振振有词地说,“这九年,他爱了无数个人,结婚,离婚,当了父亲,他早把你忘了又忘,你还眷念他?”

“我不知道。”她有些心虚了,“我只想珍藏他和他本该给我的东西。”

这话把我击倒了,语气软下来,“对不起,我没有裁决权,在法律面前,我与他非亲非故。”

“那谁能做决定呢?”她不罢休地追问道。

“上帝。”

我皮包挎上肩,起身就走。

在门口,她把我叫住,“心芷姐,你等等,”我没回头,听她在身后战战兢兢地说,“昨天我去看越默了,在他的墓碑旁种了一株白蔷薇,我指不定何时才能再来,麻烦你照料好它。”

她这样嘱咐我,真让人感到难过。原来,我的私心早被她看得清楚明了,包括那些没道理的嫉恨。为此,我便无所谓,不罢休了。暗暗发誓,不会让任何人占有越默的爱,也不会答应越恒的请求,甚至不给他的前妻和女儿发送关于纪念展的任何消息。当我得知他离婚的原因后,更把这些爱的遗产抓牢。

为证明谢珍秋所言,我特意去了一次墓场。阴雨微微的山顶寒气袭人,被花和纸灰湮没的墓碑旁,果真看到一株蔷薇在微风中摇曳着娇弱的叶子。我顿时生怒,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它拔掉,恨恨地将植物砸在墓碑上。

生前未得的爱,岂能在死后任人分享。我不许任何人爱他,但愿灵魂会警醒,并能宽容我这无理的霸道。

心情实在糟透了。无法面对工作,便安排副职去打理工作,为自己批了个小长假。整天在家足不出户,关机,不上网,与世绝缘,再一次消隐自己。几乎每次情感挫败,我都以这样的方式去对应,越想冷静,就越显癫狂。

越恒来住所找我,手里提着在小区门口的超市购物袋。进门时他说,“打电话到工作室,他们说好多天不见你了。是生病了吗?”

我无心解释,木讷地坐在沙发扶手上,双手无力垂吊,是一尊沮丧的蜡像。越恒里外忙碌,笨手笨脚地摆弄他带来的食材,欲为我准备晚餐。这个不太会照顾人的男子,在我眼里,实在年轻稚嫩不经事。悲哀的是,在这种时候,也唯有他,愿意拿出佛的慈悲,忍受我神经质的暴戾和堕落。

不管是曾经,还是此刻,还会不会有将来呢?说不准,就是这个看似“不可能是他”的男子,会陪我走过生命最后的风清月朗。

想到这,我妥协了,开口问他回新加坡的时间。他说下周六。

掐指算,还有七天的时间。上帝靠七天开创新世界,我们的七天将会怎么样?我扭头望那个在厨房里学习做家务的背影,心逐渐清寂,像雾霾散去的天空,开始能够倒影外界的细微之美。可惜,他却提了一件烦心事,顿然把我的平静打破。

“心芷,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他很郑重地征求的我意见。

“什么事?”

“谢珍秋来找我了。”他的话顿了一下,“我打算把照片送给她,你意下如何?”

“不行!”我轩然大波。

他不能理解的我心情,“难道,你认为我们该拿他的遗物去大赚一笔吗?”

我凛冽起来,“与其把他的作品提供给出版商,我也不会无偿奉送。你告诉她,再等半年到书店买他的纪念画册去。就她独自享受,那不可能!”

“心芷,你究竟什么意思?”

“没别的,那些照片是越默的,如今也全是你的,但我不能让她一人独占。”我怒气冲冲地说,“其实,那一切本该是我的!”显然,情绪已失控。

“原来你这样想。”

“是的,我没你们想的那么高尚,我就是自私,想完全地拥有他一次。”我不想再与他打迂回战,为一些无用的颜面再掩饰自己。

他走过来,微微俯身,抓住我的肩膀小心劝,“心芷,一切都已过去,越默真的不在了。”

“不,他是永恒。”

我那固执的回答其实是坚定的拒绝。他应当听得懂,所以松开了手。

3.搬家

很多年前,我就问过越恒,他都爱过什么女孩。他乐意与我相诉,就在我们俩一起外出购物的路上,每个人手里都提了三、四只食品袋,欲为当晚越默从新疆回来接风洗尘。

那时我刚与越默同居,住进他在大学老校区里租的校舍。破旧的三层小楼,围有低矮的红砖墙,曾经住着德高望重的教授。两室一厅,每个房间都很狭窄,门窗落漆,式样老旧,如今完全丧失防盗能力。曾经的主人纷纷以各种方式将此抛弃,我们的邻居多半是新进的年轻教师或者研究生,剩余几个贪清静的老人,每日早晨按时出现在通往菜市的园道上,步履蹒跚地消隐在茫茫晨雾里。

虽然有了我,越默仍旧频繁外出摄影,天南海北,毫无节制。他不曾为我牵绊,永远是没有丝线的风筝。可我竟然能忍让,为了表达爱的至高无上,一味地接受他的生活方式,不曾在其中添加自己的意愿和喜好。

就因那样无私无畏地对他付出过,事后总认为越默才是我今世最爱的人。爱到可以忽略他的爱。每次他出差外地,我给足他自由,绝不打电话说,“你快回来,我好想你。”从而让他嗅我的依赖。我给够他信马由缰般的空间,以漫漫无目的寂寞为代价,幸好他的弟弟越恒在本市念大学,每逢假期就过来吃饭。

那晚,是周末,越默将从新疆归来。我特意准备了家乡风味的百合西芹,肉末茄子,梅子姜鸭,蛤蜊丝瓜汤,再把越恒从庭院里的杨桃树上摘下的几个果实切丝凉拌,佳肴丰盛摆满桌,只惜不见贵人回。

我们俩等了一夜,靠聊天解闷,等到凌晨三点才肯罢休。越恒给我讲他的初中同学和班花的故事,告诉我他们的高中生活如何步入大学,以及他所在的财经学校里的富家公子。他也曾遇到符合自己审美的女孩,却没有追求的动向。问原因,他这样答,“有些东西并不适合自己,知道她美,就够了。”

这个男孩子,早早就有了超越年龄的清醒,似乎不曾有过童年。我曾认为是他接触金融的原因,后来他说这与我有关,就觉得太过牵强了。

越恒是与越默的骨灰同一天抵达我身边的。他略晚一些,我刚穿上黑色丧服,小白花撇在发梢边,素颜,几天未眠的脸毫无血色,已暂时忘了言笑。见他一身风尘仆仆,还穿着严谨的工作装,双眼充血,想必是直接从公司乘飞机赶来。分别数年,他变化极大,让我有些不敢相认,曾经的谈笑风生就别指望了。

丧事由越恒主持,按他们家族的风俗置办。在追悼会上,我一直不见父母颜面,从亲戚的口中得知他们更早离开了这个世间。

骨灰下葬完毕那日,在墓园口与亲属们分手。越恒搭我的车,顺路一同走。我把车钥匙交给他驾驶,渴望在寂静的空间里小憩一会,自觉脑门胀痛。这些天确实劳累,为这繁杂的丧礼,悲伤过度的我透支了太多精力。

上路后,越恒却不给清静,问我往后的计划,那样子有些迫不及待。他的问题,让我心起提防,将此看作是对我人性善恶的探测。为此,我尽可能表现出无私圣洁,除了感情,不对物质有任何侥幸占有。“我会搬出那套房子,什么都不带走。”我说,“只是,我为他办个纪念展。如果产生版税,我不会要,你放心。”

“只有这些?”他有些不满意地问。

我想了又想,闭眼默认,感觉话已说到头。

“我还会帮你搬家,和上次那样。”他幽默地说,“这回还有仙人球吗?”

我一点都不觉好笑,非常耻辱,头枕在座椅靠背上养神,根本无人入睡。这是我第二次搬离越默的世界,不再有下次了。感觉像是命运在恶作剧,让人猝不及防,如梦,如戏,却是真的。

下了决定就趁早办。我和越恒回到住所,歇息免了,开始动手收拾东西。可是,这里还有什么东西不与我有关联?家具、电器、被褥是我去购置,都为即将进行的婚礼而准备。阳台上的花草是我栽种的,日日浇水施肥,等花开了他来拍照。最终,我溃败下来,头疼欲裂,用哀求的声音对越恒说,“不如你把房子转给我吧,我愿出钱。”

越恒凝视我发愣。

我一再解释,“这样再好不过了,而且省事。”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希望你忘掉这里的一切,然后跟我走。”他说。

4.往昔

越恒爱上了我,真让人不敢相信。

他很认真,一次次地表决虔诚,由于爱得突如其来,我还是不能确信。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火车,各有轨道,重合难乎其难,需要强大的缘分才够支撑一生携手。然而,自有风月的每段人生之旅,遇到美的事,好的人,奇的景,又怎么会对一些模糊不清的火花恋恋不舍?

想起许多年前与越默分手,从他家搬东西出来那天,越恒很早就来到住所。当时他还是大三的学生,学金融。清瘦健实的男子,头发微长,普通的白色T恤衫下,搭配一条七彩涂鸦粗布裤。显然,那一定是哥哥越默传给他的行装。原本心情沉郁的我,不禁在初见时刻失礼地喷笑。

男子对自己的奇装异服毫无知觉,殷勤地为我处理那些凌乱的生活器物。书籍、水杯、糖果盒、桂林带回的壮锦围脖、小兔手套……全放进帆布包袋里。就在一切按部就班之时,他举起一盆仙人球,“心芷,这个要吗?”

他叫我的名字,始终如此。这让我在感情的受挫的时候,不得不将此听成一种预兆。于是我问他,“越恒,我问你,是不是你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动作快吧,车已到楼下了。”

兄弟俩都有类似的沉默和固执,彼此间有太多重影,这也是我后来无法接受越恒的原因之一。分别的这几年,越恒再没告诉我他的感情际遇,有所保留,证明心虚。我也不想对此过于纠缠,无非是爱了谁、离开谁的故事,自己经历过,也就腻味了。

我用一夜又一夜的煎熬,寻找最应当的去路。在某个失眠的夜晚,我狠下决心,搬离越默的房子。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我给越恒打电话,宣布决定。他的声音变得失落,却说出了早知如此的话来。“我料到你会这样做。”他说,“你这样的女人,太要强,太过独立了。”

“我很抱歉,越恒。”我说,“我心里很乱,也不愿再相信谁。”

“我和他不一样!”

“同,或不同,只有天晓得。”

“好吧。”他溃败地接受了现实,又不服气地补充一句,“但是我的感情是真的。”

“与你在庭院里摘杨桃的女子不是我。”我说,“我们都放手吧。”

“是的,我看错她的脸了。”

他失望了。我亦是。

曾百思不得其解,越恒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我的。他说,是一起在庭院里摘杨桃的时候。那个黄昏始终记得,为越默的归来筹备丰盛的晚餐,我特意请半天假,在厨房里从下午忙到晚上。

突然,穿来越恒兴奋的呼喊,“心芷,快来!”

我推开厨房的窗户,寻声望去,他白色的身影在枝繁叶茂中若隐若现。余晖已褪尽,庭院深深空寂无比,唯有我的厨房亮起苍白的节能灯,世间灰蓝,城池像沉入了海水里,将在浓郁的深蓝中渐入幽暗。

就因为静,庭院里全是越恒爬树的声音。

我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下楼,站在林荫下往上看。越恒站在高高的树桠上,手拿一枚青色的大杨桃,得意洋洋地炫耀。我既担忧又惊喜,问他果子能吃了吗,他一手扶住枝桠,蹲下来,欲将手里的青果甩给我,“打开你的围裙,我扔下去了呵!”

我昂头满脸喜笑,配合地展开身上的围裙,尽量站在他的手下,看准位置,别让香脆的果实落偏了。可是他却没扔青果。害我等得不耐烦,急着嚷,“你倒是扔呀,我都准备好了。”

可是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手攀枝下树,亲手把果子交给我,“万一砸到你不好,你还是回去给我找个塑料袋吧。”

许多年以后,我回味这个片段,竟然莫名地自问,如果换做越默,他会不会顾及那一丝一毫对我的威胁,抛下那枚青果。

也许要历经许多磨难后,我才能在回味中发觉,那种来自大男孩的粗糙式悲悯。第一次从越默的家中搬离,越恒全程默默奉陪。他将我的行李小心翼翼地搬进新租的房间,还陪我一起布置新居,买床、简易书架、钢化玻璃饭桌,椅子以及厨具。打扫卫生时,他突然说,“心芷,再添把椅子吧,也好我有空就来陪你吃饭。”

当时我没多想,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去去去,我忙着呢,没空!”不曾为此感动,早早察觉这道隐秘的爱的伏笔。那时候的我,自恋于年轻貌美,根本不愿忍耐寂寞。离开越默后,为了排解失恋的落寞以及他给的屈辱,很快就投入到新的感情里。我和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迅速订婚、嫁人,风风火火,热热闹闹,走场似地转了一圈,回到原点,才对那些被人编排好的人生步骤口服心甘。原以为幸福是格式化的不断拥有,最后才知道,幸福是每分每秒的有人相伴。

5.珍重

回新加坡的前一天,越恒来找我,说是有些东西还落在越默的房子里。

他给我带来了一面相框,一本我收拾东西时随手扔在垃圾筐里的手绘画册,一张越默从尼泊尔带给我的织锦桌布,一盆养在阳台上的风雨兰,曾开过几支花朵,都败了。

原本都是些打算丢弃的琐碎,既然他带过来了,我不拒收,也没有说谢谢。他邀请我共进晚餐,没推辞,披了一件驼绒披肩跟他下楼。

去往小区外餐馆的路上,我们没有对话,仿佛一对怨怼很深的情侣,因为愧疚而不敢亲近。我的头始终低垂着,走在前面的男子走姿端正,穿着质地精良的米色外套,传统的手工拼色皮鞋,干练的短发,完全符合精英城市对他的要求。遗憾的是,他和我的爱人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是我记忆中攀上杨桃树的孩子。而今发现他悄然长大,证明我已老去。不对等的生命,是一场永远的拉锯赛,谁也赶不上谁。

吃饭席间,我鼓起勇气询问越默那套房子的去向。他说,“已经叫给置业公司代理了。”

我的心瞬即凉下来,很不是滋味地用筷子捣碗里的白米饭。越恒发觉我有心事,便安慰道,“我知道,这样做你肯定会难过。”

“我不明白……”我强忍下涌到喉咙的话,不想责语伤人。

“其实,我也不明白。”他说。

我悲叹地冷笑,“是啊,你们都觉得我疯了,为何要守着一个已死的人呢。很多年前我就想嫁给他,可是,第一任丈夫却不是他。这倒没什么,反而我们公平了,可是……”我尖着嗓子怒喊起来,“竟是一个小女孩让他见鬼般地爱上拍大海!”

越恒镇住了,我凝眉紧闭住眼,努力压抑住悲痛,勇敢地与他对视时,眼泪还是禁不住地滚下来。

“很可笑是吗?”我哭笑不清,“我是这一路上最虔诚的人,也是注定被辜负的。”

越恒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不停地递纸巾。我努力控制住情绪,这种时刻需要笑,“你说,你哥真的不曾爱过我吗?”苦涩的被迫的笑,我的脸僵硬难看。

他怔怔地,目光有点怕。

我癫痴地笑,“只是有感情,对吧?人与人相处,就像船在海中触礁,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和故事呢?”

“心芷,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他困恼地叹。

“毫无意义,没错。”我不甘心地说,“可你不是我,怎么能说算就算了。”

“竭尽全力想得到的,往往更易失去。就好比炒股票。”他痛苦地说,“我做的这一切,就是想让你放松。”

“不可能,”我激动地点头,“越恒,谢谢你费心了。”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诚,如此敞开心扉,并勇敢地掉泪。

他送我回家,两人并排走。灯光昏黄的幽静小路上,我们的影子摇晃前行,时而重叠,时而相离,时而消失。我过问他明日的行程,以及在新加坡那边的生活。他问我想听工作部分的还是其他。我选择了工作。他像是有点失落,还是如实回答:在一家跨国集团里做融资方面的琐事。一句话带过,没有细节的描述。

我轻叹,“应该还算好的。”

“工作只是谋生,不是生活,没什么值得欣慰自喜。”他扭头望我,凝住眼睛久久不放,“所以,我还不能说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

他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不禁羞愧起来,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了声音。转眼就来到我住的小楼下,分手将即,感觉时光短促,就好比生命谢幕的瞬间,不禁心生留恋,徒然希望这条路能无限延长,尽头便是天荒地老。

驻足在楼道口处,我们相对道别。头顶是怒放的桂花树,花香从深浓的漆黑中散发出,悠长而浓烈的气味,让月夜更显寂寞。我说:“你回去吧,一路顺风。”

他则先前走一步,双手牵起我的手,“心芷,珍重。”

我的眼眶湿润了,心如玻璃,特别脆弱。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曾经的坚持与求索,是多么荒唐无用,就像看过一场场不必记忆的戏剧,散了就散。眼前这男子的手那么温暖,富有保护的力量,让人有些忘乎所以。而我却后知后觉,一次次错失,事到如今,只能默默祈祷他再次抛出许诺,许我还有幸接住爱的绣球。

可是,他放开了我,云淡风轻地说:“好好生活。”

“你也是。”

“我走了。”他走进步,转身挥手致敬。

我恍然若失地挥挥手,眼睁睁地看他被黑夜吞没。

6.海问

曾以为那场桂花树下的告别是永远,一年之后,因为工作关系,我有了出差新加坡的机会。试探性地通知越恒,没想到他热情不减,答应来接机。

为了见他,我特意做了一个新发型,留了厚重的齐眉刘海,头发拉成亮直,做了挑染,看上去,这少女造型似乎能让青春重返。

我已意识到自己的苍老,肌肉在悄然松弛,面颊上生出细密的斑纹,偶见白发簇生,不禁惊恐。我的母亲如我这个年纪时,已手拉两个孩子逛街。

不过,她比我幸运,这一生没经历离异和漂泊,也没有富裕和痴恋。她单纯地在小城过完大半生,丈夫在她52岁那年离世后,她便不能再用正常的角度看待世界。

每年我会去疗养院看望母亲数次。她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改嫁,在我的记忆里,她未得到过父亲十分的疼爱。生活很淡,也有痛苦和背叛,打打闹闹地走完蹉跎后,她却有了僧人的透彻,对什么都丧失了欲望。

我以为会像母亲那样处理余生。可是,我还是怀揣幻想地去新加坡,毫无猜忌地思念着他,以为真爱如金,不受岁月的侵蚀与改变。

在樟宜国际机场出站口,我一眼就把他从人群里挑出来,兴奋地踮脚挥动双手。他穿梭而来,我有几分激动,又刻意隐藏住喜悦,尽可能保持矜持。那一刻,我发觉自己真的爱上了他。

遗憾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年纪与他相仿,一头披肩微卷长发,身穿湖蓝色通勤裙装,尖头平底皮鞋,佩戴小颗耳钻。容貌一般,甜美的气质和年轻却足够打动人心。

越恒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时,她就像小麻雀一般灵活地蹦到他身边,声音甜甜地问好,“心芷姐,你好。”听她的中文口语好像来自中国山东,“很早就听越恒提起你了。”

我竟变得难以自处,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乞求帮助地看了越恒一眼。他会意地说,“叫她小昭就行了。”再简洁不过的介绍,不愿当面说明她的身份,肯定是他比我尴尬。

我推断,应当称她为越太太才更合适。再怎么不可能,越恒早就不是爬杨桃树的男孩。岁月从往事中时刻向前,已经走得太远。很多事情都变得理所当然,越默离世有一年多了,我没忘他,越恒应当已把我淡掉。

他们将我送入酒店,越恒临走时留话,下午一起吃饭。

我连忙摇手拒绝,摆出许多看似不能推辞的理由,要联系客户,考察市场,应酬,参观公司等等,就是不愿被他们俩当客人陪伴。越恒走后,我异常落寞,认为自己此程做错了一件事,非常自责,浑身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去。

醒来时,天色渐晚,一丝霞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房间,把昏暗的空间映得火红艳艳。拉开窗帘,树丛远处是辽阔无边的海,地平线上太阳西沉的地方金光夺目,光洁的天空,偶有一缕红蓝交织的云霞,正以最轻盈的质感漂浮在水天衔接处。

大海,以一种诡异的美再次袭击我的心,鼻子涌来一阵酸,我受伤地“嗖”一声拉密了帘子。原以为此行我能在新的收获里放下越默,没想到,在这海中幻城里我距离他最近。

给客户打了完电话,我出酒店去找馆子吃饭。回来时逛沿路的小店,在一家画廊里接到越恒的电话。他说半小时后过来。

不差半分一秒,他的车果真如约出现在酒店门口,却没有小昭的影子。我故意问她怎么没来,他回避不答,拉门请我上车。两人并排而坐时,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一年未见,发现他还是有了细微的变化。于是我问他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他的回答很含糊,“老样子,只有工作晋升了一级。”

我故意把话题指向那方面,“你年纪已有,该安家置业了。”

“这个打算一直有,只是没得首肯。”

“她应该待你挺好的吧。”

“我先带你逛夜景,然后再找个地方坐坐,你看怎么样?”聪明的男子又把话题抛远了,我不得不接受他的安排。

在距离酒店不远处的海边,我们进了一间法国人开的咖啡馆。刚入座,越恒的手机有电话打进来,他回避我,到外边去接听。这时已是十点半,简直就是太太探班的时间。等他回到我面前,曾经的感觉完全变了,因为我能想象到在某个装饰温馨的房间里,越太太那张神情寂寥的脸。

我当即提出回酒店。他顺从地将热咖啡打包,陪我离开。夜里的岛国,海风将岸边的椰子树吹得嘎嘎作响。海湾对岸是光色恢弘的城市森林,我身边的男子,就是占有这其中一席之地的英雄。可惜,我俩你追我赶,就是不能凑巧重合,如今岁月相错,他不再属我享有。

想到此,我无奈叹息,迎风走向海边。越恒紧跟其后,殷勤地为我提鞋子。赤足走沙滩的感觉一直很好,与当年和越默在苏禄群岛的感受无异。那时的我,穿着洁白的雪纺长裙,光脚在退潮后的光洁海滩上奔跑,他不停地按快门,用照片记录下一个女人最动人的快乐。

至今回忆,我还能听到那些笑声,潮声依旧在,只是人不同。“看到大海,我就想起你的哥哥。”我面朝大海,“不知道他在那里还好吗?”

“时间真快,一年过去了。”越恒对着月亮问,“这一年来,你始终一个人吗?”

“我已经不信爱情。”我答,“我爱的人,并非为我而死,这是人生的悲哀。爱我的那些人,没在恰当的时候珍惜,错过了,只当恍然,而今除了努力谋生,还有什么可寄托?”

“我觉得,而今的你,连怨恨都没有了。”他这么说,显然没听懂我话中的暗喻。

“是的。人活得越久,就越绝望,最后连想象力都丧失。”我感慨地自嘲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想象。爱的时候,用尽浑身解数的想象力来塑造对方的美好,丝毫不向现实低头。一旦幻想瓦解,那就无法再爱了。

他讪笑,认同了我的说法。

“不过,你还是要走完你的路,爱过你喜欢的人。这样我们才能死而无憾。”我向前走几步,回头对他说。想到越默,心里非常寂寞,在这爱无人回应的人间里,我只有想他,才显得合适。

我跟着感觉走向大海,想去跟他打声招呼,亲自问一声,他可好,他可否曾经爱过我。冰冷的水从脚踝往上慢慢把人吞没。在这时候,越恒的手机却很忙,等他接完一个电话,发现我已泡在海里,顿时失色大喊,“你要去那里?”

我回答,“向你的哥哥问声好!”

潮声轰隆,不知他是否能听见。我摸索着走向前,在水的浮力的作用下,身体摇晃不稳,突然间双脚腾空,完全浸在水里,像无根的水母一般轻盈,逐浪摇摆起伏。我慌了,奋力挣扎,希望能上去,呼吸到新鲜空气。可是,我完全被海水困住,身体下沉,四肢因为缺氧而失去力量。突然看到黑暗渐渐洞开,有光束射下来,梦幻般的场景,让人肃穆,心也跟着宁静,忽然没了求生的杂念。

就在这时,有股强悍的力量向我靠近,好像恋人热烈的拥抱,或者是某种水生动物,八爪鱼似地把我簇拥,一直往后拖。我浮出水面,接触到月亮温柔的光以及呛人的空气。眼睛刺痛,咳嗽剧烈,听到越恒焦急的声音在不停地问:“心芷,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被拖上沙滩,在他的帮助下,不停地吐水。混乱的意识逐渐清晰,知道自己还活着,刚才发生一场噩梦。我抓住越恒的手臂,大难不死般地笑了。他惊喜非常,把我扶起来,问长问短,把人紧抱在怀里。“如果你不爱我,请你爱自己,”他突然哀声恳求道,“可不要选择轻生!”

我想辩解,却没有力气,只想在他温暖而干燥的怀抱里,静静地睡去。

7.越太太

越恒坚持要我去医院做身体检查。看完急诊,已是凌晨一点,他送我回酒店,从大堂一直搀扶我上楼,非常负责把人放在床上。药片,开水,手机,细致周到地全放在床头,如果出现异常,赶紧拨打急救车电话。

我躺在床上,欣慰而忧伤地望着他,伸手想留住这份爱,又不愿打搅他也许本该美满的生活。在可望而不可即之时,我再次试探他,“这么晚回去,会不会影响不好?”

他来到我面前,沉思片刻,拿起我手背在上面留下亲吻,然后说,“心芷,我不会再打搅你了。”我惊愕,有不好的预感,如火苗般冒出。他的脸则越来越痛苦,“我知道你在这些姓越的人之间,受够了。我也不再逼你,只希望你好好生活,珍爱自己。要长命百岁,一定要幸福。”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紧绷的身体微微抖动。

我很想解释刚才的海中落水只是意外。可是他已拒绝我,能听得出来,这是诀别前委婉的感情悼词。在他似是而非的抽泣里,我渐入绝望,赶紧藏好内心的爱恋,迎刃而上:

“你该成家了,越恒。遇到合适你的人,要学会趁势珍惜。”我说,“这一年我过得还好,往后一定不会差,你不必挂心。”这语气,宛如亲人之间的祝福。

“我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他的声音很固执。

“越恒……”我欲言又止,绝望地闭上眼,“你快回去吧。”感觉自己再次沉入海里,四周黑暗,无法呼吸。

他突然抱住我,久久不说话,头埋在肩膀后。此时,我分明地听到时间的流动,簌簌有声,像秋天的落叶。仿佛是他的颤抖将那些生命的碎片抖落的。然而,他猛然放开我,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只留下果断的关门声让人心惊。

我相信他已走远,此去永不再见。

在新加坡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小昭的电话,特意询问我离开的时间,为提前安排好送行。尽管我一再谢绝,她还是执意要送些新加坡特产给我,并承诺在机场会面。

小昭没食言,还比我更早抵达机场。奇怪的是,她单枪匹马,并无越恒做伴。在人群中见到我,雀跃举着手里几只色彩亮丽的礼盒,朝这边挤过来。

接到她的礼物,我非常失落,却在努力地用微笑掩饰。男人一向说到做到,那晚的道别,绝非儿戏。他肯定故意回避,不愿与我相会。任何形式的再见都不愿意了。

寒暄中,我不提越恒半句,反而是她主动解释,“他今天有重要的会议,所以请我代劳。”

“哦……”我的笑变得僵硬,“那真是辛苦你了。”明知这只是他的借口。

“应该的,心芷姐也难得来一趟新加坡。”她笑眯眯地说,“别客气,我和越恒在大学就认识了,关系特好。”

这般说,她成为越太太是毫无疑问的。我的心里有股想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顺口问她几时办婚礼。小昭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掩嘴笑,“越恒没对你说吗,我是先结婚才读研,下个月初先生也要过来了。”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宛如晴天霹雳。

那……越太太会是谁呢?我在心里自问,才发现自己对越恒的生活一无所知。

这时传来机场广播,航班晚点一小时。我劝小昭若有事就先走,她却嘴甜甜地说,“不行,越恒特意交代我的。”坚持送我登机。

既然他这样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随她自便。

小昭见我接受了,欣慰地笑起来,感叹道:“心芷姐,越恒对你可真好,什么都为你考虑。”用余光监视我的反应。

我硬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她又说,“我记得大三那年,他跟他哥哥打过架,说是看不惯哥哥对你不好。”

“不是吧?”我很惊讶,这件事我居然不知道。

“不信你去问越恒,我还替他上药。”小昭讪笑着说,“心芷姐,其实我知道越恒一直喜欢你。不过是我大意,让你误会了,真不好意思。”

听她这般解释,我非常惭愧,“没事,代我向越恒问好,谢谢他。”

那时刻,我多想再见一见越恒,勇敢地将他拥抱,说尽千言万语。可是现实已不容许我回头,唯有提着他或者是她给的礼物,力保尊严地离去。花期错过了,等来年还有满树馥郁,爱的机会用完了,我们只能看缘分稀释在风尘里,日久天长,连灵魂都在相对地越走越远。日光之下的世界里,芸芸众生,有死别,也有生离,无需讶异今天这样结束。而我却天真地对他用尽了最后的感情。

“越恒,再见。”我对新加坡的蓝天挥挥手。

回国大概有一个月,记不清是在凌晨一点还是五点时刻,突然床头的手机响起来。我在黑暗中拿起手机,只听到电话里面沙沙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清澈的声音。“心芷。”是越恒在叫我的名字。

“越恒,你在哪里?”我急切地回应,却把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看到黑暗的房间,寂静的夜那么空洞。试图再睡去,越恒的声音却在脑海里辗转反侧,令人心神难安。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睡是醒,突然有门铃声嘟嘟催人。我觉得好困,怎么也醒不来,闭着眼摸索起床,迷迷糊糊,似梦非梦,分不清真假虚实。隔门问是谁,门板里传来声音:“心芷,是我!”

我迅速打开门,惊呆了。是越恒,完全没有错,风尘满面的男子,身穿典雅的婚礼白袍,怀抱硕大的玫瑰花束,光彩夺目地屹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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