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老四叔的二胡搁着,阿成也咬着小鼓,睁大了眼,显得很安静。老独的琴曲就清清透透。
多少年没合奏过了。
那年元宵,戏一演完,花旦映婵就走了。县潮剧团的人回去时脸都灰灰的,就是回乡华侨给剧团每人另发了很像样的红包,也没能让那些眉眼舒展开。
都说王扬琴的红包没领,放在县剧团那架扬琴上,当夜就回了金和寨。
后来,乡潮剧班有戏,老独便配曲。闲时老独少动那架扬琴了。就是老建朝他点点头,他琴竹下敲出的曲子也总有些若有所思。老建的二胡声便也变得心事重重。
后来,乡潮剧班解散,老建把他的二胡带回去。他说:“老独,扬琴也该跟着你。”
老独摇摇头。
老建闲来坐于屋里拉一曲,听起来总有些落落寞寞。老建四邻那些年轻媳妇对老建的媳妇说:“老建伯的曲子怪里怪气,晚上听着瘆人。”
老建的媳妇把这个意思和婆婆说了。老建的二胡就一天天拉得少了。老建躺倒几年前,他的二胡几乎搁置起来了。有时,老建想拉一曲,调着弦,咳嗽就一声紧一声。老伴说:“别拉了,伤神。”
这么些年,老建拉二胡的时候,老独从来不在。
现在,老独的扬琴弹起来了,老建不在。只是老独觉得在。
一曲了了,老四叔叹:“还是得老建兄的二胡,才配得上老独的扬琴。”
想当年,寨里祠堂平日祭祖,请不上潮剧团,也不用唱戏,单单是老建的二胡和老独的扬琴和一段,黑压压一祠堂的人就能静得像入了定。
“花旦映婵的唱腔更是配得上的。”老乌伯像自言自语,花旦映婵的唱腔突然从几十年前一唱三转地到面前来。
老四叔点头:“那真是少见的好唱腔,好身段,要是在,一直唱下去,不知会唱成什么样的名角。”
惜霞离开茶桌,抱了阿成,用心哄逗他。老独沏茶,眼皮垂着。
人都在外国了,这么多年了,孙子都成堆了,还什么不能说哪。老乌伯扬高声音:“可惜一走就没回过。什么海外华侨,回乡里做了什么好事我不知,只知道带走了个好角,潮剧这些年都败成什么样了。”
老四叔说:“也不能怪人家华侨,那样的人,就是华侨也少碰得上的。再说,潮剧早淡了,金嗓子也拉扯不住的。你看现在的后生,哪个还听得进潮剧?老独的扬琴和老建的二胡就是有机会再合奏,迷的也就是我们这一辈了。后生爱听的是吼嗓门,捶头捶脑的调子。”
这是实话,没人接腔。
秋红刚好踏着这段静默进厅,她把一盘咸闷花生放在茶桌上,张张嘴,对几个阿叔阿伯作了请的手势。那些故事已经爬蔓到家里来了,这些故事落满灰尘,从几十年长长的年月里牵扯出来,在眼前的日子里一截一截抖落开,腾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老独说:“我搬去老屋。”
秋红的看老独,看惜霞,看几个阿叔阿伯,然后她听清了老独那句话。
“我搬去老屋。”老独说。
秋红眉梢和嘴角微抖着,不知在控制哭泣还是想努力把哭泣挤出来,表情扭得又惊讶又可怜。她说:“阿爸……”然后,她的肩背耸拉下去,年轻壮实的身子有了疲软的样子。日子怎么了,这个家怎么了,秋红不知道。
惜霞抬起脸,看着老独,还是那种小心又抑制的眼神。
老独说:“扬琴搬去,有闲了去那弹琴。老屋空着也是空着。”
秋红感觉魂魄扯回了几丝,她说:“阿爸,这客厅阔阔敞敞的……”
老乌伯拍手:“早该想到了。吃过饭,下了田,闲时闲闲走过去,闲闲敲上一曲,日子过到这份上也就足了。”
老四叔附和,话对着老独,脸对着秋红:“老屋又清静又干净,我们这些老家伙凑那里正合适,那里专门作为一个闲点。等我的二胡拉顺了手,再扯上邻寨会个把会吹竹笛,会拍拍小铙的,说不定就凑成个配乐队了。”
“老了老了,日子也没大指望,就指望点乐子了……”老洪说,“明日有闲就去打扫出来,我那里还有用不着的茶盘。”
老独按灭了烟,有些语无伦次:“就是这意思……”
惜霞坐下,秋红把一丝笑努力地挂在嘴角。
“秋红,你怎么不用家里电话?坏了?不是刚拉几个月?”阿锐问。
秋红转身,背对杂货铺的李嫂,压低声:“阿爸要搬去老屋。”
阿锐声音有些急了:“出了什么事?”
秋红晃晃头:“我说急了。阿芝前段时间买了架扬琴,阿爸要把扬琴搬去老屋,说闲时去老屋弹。”
“扬琴?阿爸会弹扬琴?老了想学这个?”
“你也不知?阿爸是弹扬琴一把好手,还有许多关于扬琴的事,一时说不清。”秋红说,“他硬要把琴搬去老屋弹,我和你说一声。”
“随他,阿爸一向这样,就图清静。老了老了,性子愈加孤僻了。”
秋红松口气:“你知就好。我是想着住了这些年新屋,阿爸反搬去老屋弹琴,说出去不好。”
阿锐笑了:“什么不好,又不是分开过。你持这个家,我放心。”
听到阿锐后句话,秋红耳边烘烘地有些热,她放软了声:“你几时回?”
“这个工程完了就回,家里别省。”
隔天,秋红就去老屋收拾了。
扬琴搬去那天,老屋挤了得很热闹,老辈的说,有耳福,又能听王扬琴的曲子。
小辈地问,王扬琴是什么?他们缠老独立即弹一曲。
老独弹了极轻缓的一曲。
后半段时候,有的小辈打起呵欠,他们说,声音倒是好,就是没词,听久了困。他们拿琴竹好奇地碰碰弦,听叮叮咚咚响一阵,终觉得不如四大天王的歌喉百分之一,陆陆续续离开了。
有老辈就叹:“现在的后生人听得懂什么,坐也坐不住,多少好东西就这么扔了。”
老独眉目散淡,坐一边静静沏茶,他想,日子早变样了,老辈也不定听得下去了。老独没说出口,就是说出来,恐怕老辈人自己也不承认的。
老独想,扬琴是我自己的事,我只弹自己的。
后来,金河小学的校长说,扬琴不只是老独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