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独的名声又出去了,几十年的沉寂后,王扬琴的名声再一次张扬了,如一个声响脆亮,外层笼着烟雾的圆状物,又引人又神秘。金河小学将有一场大型的文艺表演,校长要老独把扬琴搬上表演会,用他的琴音为文艺表演增色。
老独摇头,他低着头点燃嘴角的卷烟。校长递过来的一包过滤嘴放在桌角。
燃了烟,老独抬起头,说:“喝茶。”手伸出去,掌心朝上,很恭敬了。校长虽是小辈,毕竟是金河学校一校之长,代表了四乡八寨最黑亮的墨水。
校长也伸了手,也掌心朝上:“请。”校长踏进老独的老屋就是最大的恭敬了。老独是长辈,曾经是“王扬琴”,代表了某段岁月的辉煌,敬他就是敬礼节。
校长说:“王阿叔,扬琴是现成的,曲子任你选,你就当在这屋里弹就成。”
老独说:“扬琴是闲来耍着的,是我自己的事,不去众人面前现眼了。”
金河学校的校长立起身,他四十来岁,显得比一般人高点,壮点,那样站起来,不自觉就带了一股豪气。他目光扬上去,下巴随着稍稍上扬,一只手也扬出去,话就有些滔滔了。
金河学校的校长说,老独不单单是代表他自己,他代表的是一种回忆,一种文化,代表了历史的某个片断,某些让怀念的东西。让老独去文艺表演会弹扬琴,已经不是单纯的弹琴,而是一种传承,一种对文化的献礼,特别是对已经几乎不认识扬琴的孩子们,那是一种最好的教育,一场高雅的熏陶。
这位年轻的校长最后坐下来,面对老独,双眼燃烧着一种叫做激情的东西,他双手搭在桌面上,上半身压着桌沿,朝老独倾过身子:“王阿叔,金河学校建校三十周年,你也算见证人,这段历史,这段记忆由你的扬琴来诉说,还有什么更合适的。”
后来,这位年轻的校长把这些话对别人演说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激情。有些老辈人想起当年老校长述说花旦映婵眼睛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说,学校真是宝地,老校长会说,后生校长更会说。
但当时面对年轻校长的激情,老独吐出的烟雾安安静静的,烟尾的火星一闪一闪,很轻也很匀。他只说:“校长,喝茶。”
年轻的校长出门时,在门槛边转过头,看看屋里盖着花布的扬琴,看看喝着茶的老独,说:“我喊一个人来,王阿叔就会去了。”
老校长来了。
年近九十的老校长站在老独的老屋门槛边,老独扑出去迎。老校长摇晃着烁烁发白的头,半缩了下身子,声调依然清朗:“去,弹一曲。”
老独说:“怎么要烦老校长专门来。”
老校长扬起那只爬满老人斑,但斯文如指挥家的手:“嫌我老了?我两条腿还行,怎么叫专门?我闲时都要来听听的。弹琴。”
老独不知道,这次文艺演出,老校长几乎成了理事人之一,很多事都在奔走。
看老校长坐下,一只手搭在大腿上,做出打节拍的样子,老独掀开扬琴上的花布。
老独的琴竹停下时,老校长眼微眯,朗朗作声:“清风明月,泉语河声,急缓自如。好,还是那个味。要是再配上当年那个唱腔,那个步法身段,就绝了。”
老独回到茶桌前:“闲来耍耍。”
老校长猛睁开眼:“怎么是耍,是精神财富。三十年前,金河小学第一次开学典礼有你的扬琴曲,建校三十周年文艺表演,你的扬琴曲能少?三十年前听扬琴曲的,还在人世的,会来。”
老独会在三十周年的表演会上弹扬琴,呼应三十年前那场演出。消息很快就出去了。小辈的好奇和老辈的期待让老独的扬琴未弹先成曲,在无数人的想象里幻化出无数的曲调。
老独坐在台中,琴竹掂起。台下,四乡八寨的孩子探长脖颈,由坐的姿势变成半蹲、半跪。老师们守在四周,用威严的眼神把一个个跃跃的脖子身子都瞪老实了。嘤嘤嗡嗡的声音响起:那个就是扬琴?声音很怪么?我知道,潮剧里就有。骗人,我在潮剧里没看过。傻呀,是听的,躲在幕布后敲,戏子在台上唱。阿公说弹琴的王扬琴,把人也弹成扬琴了……
咚——第一个琴音。
叮咚——第二个琴音。
台下寂然无声,呼吸静在胸口。孩子们的脸仰起一片,微张了嘴,像片开放的牵牛花。
琴音缓缓走了一阵后,有些仰起的小脸低下了。等琴声猛地急切起来,那些小脸又闪过一丝兴奋,往台上仰探。琴音又渐次和缓。这一次,缓到极缓,拉得特别长。有孩子细声说:“怎么总这样?”很多孩子这样想,他们的头脸不老实了,东张西望起来。老师们站起,用目光扫射,扫过一片又一片。但喳喳喳的声音已经蔓延开,像成群的老鼠在啃东西。
老独被琴音带着,急速地后退,退回三十年前的开学典礼,她在琴前舞着,唱腔和水袖一起舞动飞扬。她转身的时候,目光就碰上了目光,琴音和唱腔扭成一股,以烟的形态变幻缭绕。
琴音又急,孩子们的喳喳喳声愈来愈密集。
那次,是老校长亲自写的唱词,老独配的曲子,她自设计的唱腔、身段。那次后,他们便即兴配曲了。他们即兴配的曲子以柔缓为多,一叹三回的。
琴音变得淡而慢,孩子们的坐姿和声音一样凌乱了。老师们目光无能为力地弯软下去。
前排坐着的是有头脸的长辈和建校那年出了力并一直为学校出着力的华侨,他们中有些脸往后转。老校长桌面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年轻的校长站起来,绕着全场转,把目光弄得很凌利,扫过学生们,也扫过教师们。一圈下来,喳喳声沉淀下去。
年轻的校长在那些长辈旁边坐下,身后喳喳声又一层一层地浮起,细细碎碎,是压也压不住的样子。
琴音静下。
松了口气,包括两代校长,包括老师们,包括所有的孩子。
老独的琴竹仍掂着,他看到她拧过腰,半侧过脸,浅笑着:“再来一曲。”老独的琴竹再次提起,另一首琴曲响起。
所有的嘴巴张开了。前排的嘴很久没合上。后面孩子们的嘴控制不住了。扬琴曲被吵闹声弄得零零落落,碎片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