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与蛙声把初夏的夜晚叫安静了。屋里的静粘稠而发闷,老独蹲在天井角,月光在天井晃荡,这一方静就很安宁通透。老独的烟头一闪一闪的,很鲜地燃在银白的月光里。
阿芝出屋了,在大厅立了片刻,走到天井角,蹲于老独身边。
“阿爸。”阿芝唤了一声,声音仍然有点沙。
“阿虎睡了?”
“睡了。”阿芝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的,看见阿爸脚边一小堆烟头,短短的,都是卷烟。阿爸还是不抽自己和阿兄买的香烟。
划了一会,阿芝抬头看月光,觉得中午那半截话还是吞不下去,她说:“阿爸,买架扬琴,过两天一块去看看。”
老独是吓了一跳的样子,扔掉烟头:“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我不敲扬琴。”
阿芝看看阿爸,月光里,阿爸的眉头心事重重。阿芝很奇怪,一提到扬琴,阿爸就这样,而且阿爸明明是会敲扬琴的,要不,阿芝也不会有给他买琴的念头。这念头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阿芝上高中时的事了。
阿芝考上县重点高中,或多或少弥补了阿兄不爱念书的缺憾。老独亲自带阿芝到县城报名。
下了汽车,老独就站住了。阿芝以为他让车颠昏了,扶住他:“阿爸,这边……”阿芝也立住,寻找阿爸的目光。老独的目光被什么粘住,牵扯在路对面一家店上,是个乐器店。阿芝的目光在老独脸上和乐器店往返几次,确定没看错。
阿芝说:“阿爸,过去看看?”
老独的腿就迈开了,不知是听了阿芝的话还是被目光缠引过去的。
老独直直走进那家乐器店,阿芝疑疑惑惑地随着。
阿芝唤:“阿爸……”乐器店里摆着的挂着的,有阿芝认识的二胡、笛子、洞萧、古筝、电子琴之类的,还有很多认不得的,她不知道阿爸要看什么,阿爸不回头不应声,在乐器店中间站下了。
看乐器店的女孩走到老独面前:“阿伯,想买哪样?”
老独不答话,站着,提着的行李落下了,行李袋扑地蹲在地板上。阿芝凑上去,想寻找阿爸的目光。老独往前走,迈了几步,阿芝和看店的女孩明白过来,他的目光在那架扬琴上。
乡里祭祖请潮剧团来时,阿芝跑到后台耍,看过扬琴。看潮剧时听过混在潮曲里的扬琴声。除了这个,阿芝的日子和扬琴毫无关系。在她印象里,阿爸和扬琴就像后山的树和金河溪的鱼,是没法往一块凑的。
老独立了许久,手指试探性地伸出,轻触了下琴弦,受惊吓般地缩回手。然后,又伸出。
看店的女孩说:“阿伯试试,琴是调好的。”
老独在扬琴前的椅子坐下,掂起琴竹,眼皮微闭。
阿芝唤了一声:“阿爸……”阿爸没弹过扬琴,至少从她懂事到现在十几年间都没有,别弄坏了人家的琴。
琴声起了,轻轻的,一声,两声。像隔夜的雨水,从瓦间滑到檐边,风拂来,水成珠,飘落,咚地在石阶边散开。水醒了,回忆醒了,忆起曾经于山泉涌出,绕石而出,叮咚向前,或急或缓,或嬉戏于草间,或浅睡于河面。
阿芝呆了。
老独糙硬的手柔软了,双颊的褶皱柔软了,头在点,身子在摇晃,双臂扬起、收缩,随着琴声。阿芝看见阿爸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飘出,在半空升腾、飞扬。
阿芝想唤阿爸,唤不出。她不确定,这还是不是阿爸。
阿爸是老独,他独自下田,独自回寨,不和寨里的男人凑堆抽烟,凑堆谈收成。寨里哪个喊帮忙,他帮,事完了便走,话不说一句,水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就是笑也不扯一丝。谢他,他不推,恼他,他是无谓的样子,说个笑话,他不会接茬,让说的人无趣。总那样板板的,绷绷的。寨里人说,这个老独,不知怎么说,生就独个的命。
小时,阿芝的伙伴来家里,都怕老独,说阿芝的阿爸脸色不好,吓人。
阿芝说:“我阿爸就这样,不爱说话,不爱笑,可不凶人。”阿芝说阿爸没打过她,就是阿兄也极少挨打,伙伴们都不信。说有哪个阿爸不打人的,再说,你阿爸看着比哪个阿爸都凶。
除了抽烟,除了下田,阿芝不知道阿爸还喜欢做什么。
老独在弹扬琴,眼神消散于乐声中,整个身子乐声里流动,充满弹性。
阿芝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喘气,阿爸身体里飘出的那层东西那么轻,她怕吹散了。
阿芝意识到琴声结束时,曲子已经终了一会儿。老独坐定在那,琴竹在手,眼神随乐声失落在什么地方。
阿芝张了张嘴,未敢开口。
有掌声,一下又一下,先是慢慢的,然后热烈起来。是乐器店的女孩,她惊叹:“太好了,阿伯弹得太好了,不比我们老板弹得差。”
老独双臂抖了一下,琴竹失落,在琴弦上落出两点叮咚。他木木地转过头,木木地看乐器店的女孩。
“阿伯弹得这么好,一定是识货人,懂得这是好琴,买下吧。”乐器店的女孩笑语如琴声叮咚。
老独又抖了一下,笔直地立起,头转了一圈,看到阿芝。他离开那张琴,走向刚刚落下的行李袋,几乎有些踉踉跄跄。
“老伯,你细看,这是好琴……”
行李来不及提起,老独半拖着行李,急急出门。
阿芝追出来:“阿爸,那琴要是好,先问问价钱。”
老独说:“阿芝,学校还有一段路,叫辆三轮车吧。”
“阿爸,你会弹扬琴?没见你弹过。”阿芝去接老独的行李袋,老独只管往前急走,行李袋的带子被他攥得紧紧的,好像阿芝是陌生人,要抢他的东西。
阿芝不抢行李了,急步跟上,和老独并肩:“阿爸,我想知道……”
“阿芝,我们先吃碗面,一会报名还要排队的。”老独说,朝一家面摊走去。
后来就总是这样,阿芝稍稍提起扬琴,老独的话就风马牛不相及。阿芝的话题总变成风,无痕无影。
但阿芝忘不掉阿爸弹扬琴的样子,好多年,她再没和老独提起扬琴。买扬琴的念头却埋下了,隐在暗处,一年一年地发着酵。
现在,月光之下,阿芝又提到扬琴。阿爸的话让阿芝欢喜,她第一次听到“扬琴”这两个字从他口里出来。不管怎么样,他提到了。
阿芝说:“早就想买,我想阿爸也是想买的。”阿芝说完,直直看着老独,目光在月下显得极清晰。也就阿芝能和老独这样说得上话了。
老独看看阿芝,一会儿,说:“现在,还不合适。”
阿芝心里一喜,她想,总有合适的时候。然后,阿芝心里又一酸,不合适多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