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没想到,自己第二天又提了扬琴。
是时,老独依然去守他那几分烟田,阿虎和阿聪在巷头耍得入迷。三个女人列在客厅里,对着电视。电视放的是潮剧,阿成的睡眠和摇篮一样,在潮曲里柔和又安然。
一个花旦缓缓唱一段有关心声的曲子,一叹三回的,配乐里没了鼓点,没了锣声,只一曲扬琴如泣如诉地随着,婉转如丝,一进三退。客厅里的女人都有点呆。
曲子到一段落,鼓声起,电视前的女人得了安慰般,舒了口气。阿芝朝惜霞偏过脸,话就问出口了:“阿妈,扬琴真好听,阿爸会弹。”
惜霞眼皮睁了一下,然后极快地垂下去,稀疏的眉也往下挂。
阿芝说:“怪,我听不进唱曲,就听到扬琴声。我想给阿爸买架扬琴。”
惜霞偏开的脸转回来,正对阿芝:“阿芝,你怎么的,这两天无缘无故老提这个。”
阿芝看住了阿妈:“阿爸扬琴弹得好,你不知?现在阿爸总有些闲时间,弹弹扬琴倒是很好的,到时阿妈在一边听着……”
“好了。”惜霞打断阿芝的话,声音是柔软的。阿芝还是立即住了嘴,她不记得阿妈插过话,或打断过别人的话。记事以来,阿妈的话多是附和某些话的尾巴。
惜霞转过脸看电视,阿芝知道那个花旦没在阿妈眼光里。
对着那个花旦,惜霞用侧脸说:“操心的是你的事。”
阿芝要张开的嘴合上了,越过阿妈去看阿嫂秋红。秋红坐在那,腰背僵着,鼻子和嘴角僵着,颊边僵着,阿芝甚至看得出她的目光也是僵着的。
秋红的牙齿咬紧了,咬住要出口的话。是的,她想说,操心的是你的事。昨天已半撕了脸,再撕一次,便没了脸面。秋红不想阿芝再提搬去老屋的事。
要去老屋,当初去就去了。在这住了大半年后,秋红知道,再不能提搬的话。阿芝其实也知道。
大半年前,阿芝来的时候,阿芝迎在门边,把阿虎的手捏在掌心,一直到拉进厅。当时,秋红的欢喜从胸口满到眉梢,没看见阿芝的脸色是不好的,也未意识到阿芝不同以往的沉默。
秋红和阿芝是好姐妹,秋红过门前就是了。秋红是阿芝同桌的大姐,阿芝邀同桌到家里耍的时候,把秋红也邀了来,让阿兄见到秋红。阿芝拉了同桌出门买西瓜,给阿兄和秋红留出喝茶闲话的时间。
秋红嫁进家,阿芝出门前那段时间,秋红在男人阿锐那受了委屈,说给阿芝听,阿芝就敢说阿兄的不是。阿芝的私话不说给阿妈,单单凑在秋红耳朵喳喳半天。
这样,阿芝那天回娘家闷闷的样子就不对头。秋红做的软饼刚从油里捞起,她急切地问阿芝和阿虎吃花生馅还是绿豆馅。
吃下几个软饼,阿芝一些心事就软了,退在软饼的甜味后。
八九天后,阿芝和阿虎仍住着。秋红才看到婆婆惜霞眉头遮遮掩掩的忧色。再去看阿芝,她脸面上那层灰色很浓重了,前几天,秋红还以为阿芝来了那东西,以前阿芝来了那东西脸色总是很差。现在才看到,灰色已经浸到阿芝的目光里。
老独那里是看不出来的,他一年到头总那样,无悲无喜,无依无靠的样子。
秋红才知道,阿芝要住下去了,没人说得准日子的。
阿芝和男人闹了。秋红劝阿芝回去,不关住的事,阿锐前两年把这座“下山虎”两边的伸手房都叠了两层,有的是房间。她说:“闹出要有个度,发发气就是,难不成要真闹?”这话阿芝说过,秋红和阿锐闹气时,阿芝说了阿兄后,就是这样劝秋红的。
阿芝说:“是真闹。”阿芝的头垂下去,鼻子一抽一抽地弄得很响。
秋红知道事重了,先不问,只把手搭在阿芝肩上,搭了很久。
阿芝说:“阿嫂,这次我和阿虎要住一段。”
“这话要你开口?住回家里来,我正好有伴,阿聪也有伴。算我存了私心,你还能帮我看看阿成。他就是来接人,就算阿爸阿妈点头,也要过兄嫂这一关。”秋红的想法,该是阿芝的男人不像话了,过分了。
惜霞和阿芝说着话,就长长地叹气,叹得小心翼翼地,秋红不指望婆婆。
秋红就是不明白公公。老独不吭声,他的日子一丝晃荡也没有,阿芝的事像和他无关。秋红不知道,老独最近费烟丝烟纸了,每晚总在天井边燃出一堆烟头。
阿芝偶尔醒来,走到老独身边,唤:“阿爸……”
老独不应话,一口一口地抽烟,一支一支地卷烟。阿芝蹲在身边,低低抽泣一会,抹抹眼皮,说:“阿爸,我去睡了。你也睡吧,我能安排好自己。”
有时,是惜霞睡不着出来,坐在几步外灶间门槛上,叹一口气,然后看着老独说:“怎么办,阿芝的事……”
老独说:“去睡吧。”
惜霞就摇摇头,把一个叹息摇得四四散散,缓缓站起,缓缓进房。
那天,上圩买菜前,阿芝给秋红塞了一叠钱:“阿嫂,这些凑着家用。”那叠钱数目不小,阿芝是有几个钱的,嫁的那家是隔镇大户,办着厂。
秋红眉眼拉上一层黑,双颊飞出赤红:“收起这东西。你回家住,弄这些也不怕笑话。”秋红真生了气,不知阿芝怎么就见外了。再说,秋红不需要这些的,阿锐给的用度是足够的。
阿芝喃喃说:“要住一段日子的。”
“自家里,管多久。”秋红笑了,那时,阿芝和男人的闹说到底她是不清楚的。
阿芝的男人一直未来接人,像阿芝说的,真闹了。
这大半年间,阿芝回了一次,去和男人离了,那家子暗暗给阿虎分了挺大一笔数目,他们想要阿虎这个男孙的,没敢开口。不争气的是他们的儿子。分给阿虎的那份在阿芝手里,她好长一段时间吃用不愁,可阿芝的家没了,除了娘家。
离后一个月,阿芝又去了一次。男人被抓了,她被警察唤去的。
秋红蒙了,她怎么想得到阿芝那个有钱长得又好的男人会吸毒卖毒,怎么想得到会进监狱。
阿芝不是回娘家了,是住下了,避到这里来,带了不明不白的前景。
那一天起,秋红的脸色就不好了。
离后那天,阿芝很晚才回。老独立在寨外那条竹荫路边等阿芝。阿芝的脚步一绊,立在那里,哭声就出来了。
“阿爸,我当初没听你话……”
老独摇摇头:“是我蒙了脑子,任你去,没拦着你。你那点年岁,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