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秋季学期，德滨初中的篮框终于挂回原处，告别黑屋子里的禁闭生活。林清弦转眼已升上大四，课已经在大四之前全部上完。也即是说，大四给你实习、工作，或者，像林清弦这样，像将要离巢的鸟一样对家作最后的长久眷恋。所以他没去学校，也没去实习。有将近一个暑假没打篮球了，转眼十一降临，他想去篮球场过把瘾。
一群初中生聚在球场边吸烟。吸烟本是很平常的事，他此刻却很有种要当着他们面呕吐的感觉。另有一群穿着中规中矩，中间几个戴着眼镜的学生，在球场一旁的黄草地上踢毽子。忽然，毽子飞入球场，高高在上，迅疾的力道把一颗本要射进的投篮撞偏了，致使篮球飞出场外。投篮的一队两分钟前刚在边界线外留下几个未燃完的烟头，毽子飞过扇起的风扇旺了烟头，烟头点着草地，黄色的，遇着热，变成红了。火烧得很大，引来隔壁球场那些人的围观。弄清楚火的起因后，他们有一些走了，有一些留下来观看。火山喷发太危险，但留下的火山灰是种植者的沃土。草地烧得赤热，旁观者该是肚子饿了，希冀在妈妈喊回家吃饭前拣着一两只烧热的蚂蚱，烤蚂蚱是一道异国的珍馐。学校的保安闻讯跑过来，热得在一旁跳起了脱衣舞以其令人作呕的舞姿助长林清弦的眩晕。踢毽子的那一群人被困在火堆中间，孤独无援。喂，我救你们！隔壁场一个人喊。可我需要水，把你们身上的钱都给我，买了矿泉水好来灭火。踢毽子的不情愿，可已经有两个眼镜受不了高温开始融化了。我们就听他的吧！这两个人向同伴乞求，满含着生的渴望，同时乘着卷来的火舌将他们与周围人的视线短暂隔绝刹那，将一部分钱偷偷从裤兜转移至内裤，还鸟了点尿弄湿以降低被火烧成灰的风险。喂！快给吧，晚了我也救不了你们！心里千万个不痛快，但无法，火都烧到裤腿，再不听从，内裤也燃着了。一群被火围住的纷纷脱下鞋往里塞进裤兜中仅剩的钱，丢给说救他们的那个人。好一个言出必行的人，钱一到手，立刻打电话到校小卖部：“把你们的矿泉水全部运来后操场的火场！什么？我有两万块！什么！矿泉水没这么多？那可乐、七喜、果粒橙全运来，货用不完再退给你！”
小卖部光是上货下货就用去了三十分钟，把钱放一些于内裤中的人开始后悔，各种矿泉水各种饮料堆在球场像是当年林则徐禁烟时的架势。救火的人向纵火的人一声招呼：“各位好汉想喝什么自取！”随即被招呼的不被招呼的都上前取，除还被困在火中的那帮老实人。小山很快便矮去三分之一。他才又回过头向自己那边球场挥手，弟兄们帮忙救火呀！呼啦一阵风过来，火烧得更旺了。可乐、七喜、雪碧、果粒橙似一道道颜色各异的圣水，倾倒在火烧的草地上，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一阵阵七彩火光亮呆了旁的人；敢情火中的可怜虫们是要变成烤蚂蚱了！绝望，火中人相抱而泣，想自己尚未告别处子之身，人世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幻想，今日竟至于葬身火海灰烬无存。不行，得为活着的人留下纪念，他们脱去尚未烧焦的衣物，以一种宗教式的虔诚裸露身体，忘却围观者世俗的嬉笑。救火的人也被火烧到了，是心火，对他的兄弟们，错了错了，要灭火！是你叫我们“救”火的啊！面对抱怨，他无气可发。衣物给一件件甩出外面，它们便是将要葬身火海者留给世人的纪念。一件沾满泪水的湿衫正好套在领头救火的人头上，砸开石化的头壳。
“弟兄们看！”他取来一瓶农夫山泉，拧开浇在拧成一条的衫上。
“放好你们的‘小米’，挎上我们的‘布枪’，为了他们的小命，撒啊！！！”
“撒啊！……”喊声震彻校园，把实验楼音乐室里那台专为应付上级检查教学设备而买的钢琴震坏了。
火渐渐下去了。
林清弦由于太阳光的刺眼，要去接一个弹出篮框向他飞来的球，没看清距离，正好给砸在正脸上，眼镜框断了，晕过去有几分钟，醒来后只觉得满世界都是黄色调的花斑组成。迷糊中，他看一个人用一条湿毛巾敷住自己的额头，手中拿着半瓶怡宝，口中喷出的烟味很呛，是便宜货。
原来是幻觉。
他现在彻底清醒过来了，头部仍残存一种胀胀的空洞感觉。坐在深绿的草地上，草地旁边的两团不同品种的蚂蚁都发现了一条死蚯蚓，干起了牙的撕咬；榕树顶端飞来一只伯劳鸟开始“啊啊啊啊”地高声宣布对这片树林的占有，匿于暗处的先来者自然不能纵容挑衅行为，箭一般窜出，赶跑了入侵者；一只灰毛的母鹊歪着脖停在矮墙头，看不远处两只黑毛的公鹊从一棵树翻滚着打斗到另一棵树。它们野蛮而单纯，因而显得如此可爱，如此能慰藉人心。它们为了食物、领地、繁衍后代的欲望，而使用各种方式。暴力、跳跳舞、晒晒太阳增加体味，衔几块漂亮石头回窝，建个安稳舒适的巢赢取异性的芳心。人更复杂，因而有时使得一些人都难以忍受。它们在基本需求之外又派生出千种万种，为满足它们而所采取的方式也是经过层层包装，升级为手段。剥离实现欲望的过程，人实与动物无异。如果狗会使用空调器，它定会把室温调到自己不需频频吐舌散热或窝成一堆取暖；假使猫能利用捕鼠器，也很可能只把追踪老鼠当成一种健身运动。这种包装，越是在许多所谓的成功者那里越做得精巧，以致对人性充满天真美好幻想的人，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看清一些事实时，可能会有一段需要忍痛逾越的失落时期。而这段时期能否结束，取决于各人的接纳能力和追求。接纳力强的，接受存在的一切污浊，甚至融入它们，成为下一个几十年中社会主潮的弄潮儿。接纳力最差的，也许剩下的生命都困于失落愤懑而又因其清高失去了太多人的社会性，最终无法真正改变多少，只能停留于不满。还有一种人，接受存在的一切，不排斥自己看不惯的那些但又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始终对人世抱有一种美好的期许却不忘现实的险恶，这种人则容易流入孤独。自然界的优胜劣汰更多靠用体力拼个你死我活，到了有更高文明程度的人类社会，就演化为各种智力、手段上的较量。从这个角度来讲，文明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野蛮。
回家途中，穿过一片住宅区之间的小巷时，看见墙上用大头黑色水笔歪斜写着的大字和号码：“黑枪 137×××××××”，林清弦忽然很想买一把，也不知暑假做家教挣的钱够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