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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姨侄

一年夏天,淑兰表姐来到奶奶家里,要在下竹山住上两天。据说家里已经给她说了门亲,就要嫁到挺远的地方去,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淑兰表姐长得很漂亮,直鼻梁小嘴巴,眼睛亮亮的,比姐姐还好看。虽是粗茶淡饭,胝肩茧足的农村,山里的男女也许是托了青山秀水的福,大多长得清秀有灵气。就是在这样的山里,淑兰表姐的相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样漂亮的人,嫁了人多可惜呀!芋儿忍不住想。

芋儿一家,加上淑兰表姐,家里快要住不下了,就让芋儿再跟奶奶睡去。对已经长大的芋儿,奶奶那间北向的,散发着陈瓦罐和旧被褥气息的屋子早就不再有吸引力了,快到晚上芋儿又要跑回姐姐房里。好在姐姐的房里堆放杂物的那一半,底下盖着的正是一张闲置的小床,大家只好把小床收拾出来,淑兰便准备在那上面睡。

夏夜炎热,姐姐们把毛巾在冰凉的水里浸透,拧拧干,将草席都擦过一遍,敞了窗放了蚊帐,坐卧在床上打着蒲扇聊天。芋儿一个人趴在淑兰表姐的床上,因为那儿离灯更近,她爱趴着看书。淑兰姐问些芋儿读书的事,外婆家的情况,后又跟姐姐聊起了家常,聊些芋儿不太懂的人事,芋儿就自顾自看《舒克贝塔》。淑兰表姐是不太看书的。她虽也上过学,可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了,两个兄弟倒是先后都上了中专。她侧卧着翻看姐姐找出来的两本相册,两人指指点点,姐姐说着这人是谁,高中毕业去哪儿了,那人是在谁家认识的,一起吃了个饭。淑兰表姐饶有兴趣,又十分羡慕桂芳能到市里去读书,还有这么多同学。要知道,桂芳可是下竹山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呢!

看着看着,淑兰姐似乎看出点名堂,抿嘴笑起来。“你们两个倒是一起去了蛮多地方。”她指着照片上一个男生说。

桂芳说:“哪是我们两个,还有那么多人呢。”

“但是总是有你们两个。你看,这张,还有这张,还一起去溶洞照的。他是你大学同学吧?”

“不是。他在南宁,我在桂林。”桂芳觉得自己马上要被看穿了。

“隔那么远,还经常见面,关系肯定不一般吧?”淑兰果然笑得更得意了。

“哪呀,就是好朋友而已。”桂芳说话时脸却红了。

“哟哟,那肯定是特别好的朋友啦。”

“哎呀!”桂芳徒劳地想抵赖两句,最后放弃了。两个人很快低声聊起了秘密。

旁边那张床上,芋儿已经趴着睡着了。

前两天听大人说树华表姑的外孙承佑回山里来了。爸爸笑呵呵地对芋儿说:“这回这个二十岁的要喊你作姨呢!”果然承佑上了山来见面就大大方方叫芋儿“姨娘”,弄得芋儿很不好意思。承佑的妈妈福姣是嫁回上竹山里的,承佑中专毕业后就一直在外打工,本来干得还不错,可是今年缺德的包工头突然跑了,欠了大家一大笔钱,追讨不成,承佑一气之下干脆回家来务农。爸爸说这样也好,山里资源这么丰富,荒在这里反而浪费了,在山里做也不比你在外头赚的少。伯伯也点头说是,你这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回来什么活做不成。妈妈在的时候,大人聊天都不讲山里话,芋儿也跟着听得一知半解。

承佑爱上奶奶家来。每天除草打药这些活,不到下午就做完了,点汉果花还要过几天。这些天里,承佑隔日向晚都从上竹山过来,或者来吃个饭,或者就饭后闲逛过来,跟哥哥姐姐们聊天。芋儿的哥哥们跟承佑不论辈分,像兄弟一样说笑,两个姐姐也跟他挺谈得来,尤其是淑兰,因为要嫁去的地方离承佑做过木工的县城很近,总爱问他些那边的人和事。这天吃过晚饭,姐姐和芋儿都在房里看书写作业,淑兰在天井洗衣服,二哥和小哥都在天井乘凉聊天,小哥还拿着刀削着他做了一半的竹箫,承佑上来了,跟大家打着招呼,聊起天来。正说到淑兰未婚夫的县城条件很好,农村也用自来水,不像山里要把竹子劈作两半,打通架连起来接山涧水。承佑将这水渠末端的竹槽转过来,让涧水冲到淑兰洗衣的盆里,边说:“你小心哟,那边人好懒的,煮完菜连锅都不洗。”

小哥哥说:“呀,那不是跟英石山的人一样懒去了?”大家都笑起来。英石山的人懒是出了名的,很多地都荒着,菜还要上外头买来吃。

淑兰把洗衣的水往承佑身上甩,说:“你又乱讲,我又不是没去过那边,哪个不洗锅了?”

承佑边躲边说:“那是看你在,才勉强洗的,那一回我怕是把去年的锅巴都洗掉啦!”二哥和小哥哥都哈哈笑起来,淑兰也忍不住笑了,抬起湿漉漉的胳膊半掩着嘴,眼睛亮晶晶的,尤其漂亮。

夏夜来得晚,七点还很亮堂,承佑和淑兰有时就到门口走走,边走边聊。

这天伯妈跟妈妈在堂屋门口剥黄豆,奶奶摇着蒲扇走过来,问:“刚才不是听见承佑来了的?”

伯妈说:“来了,又跟淑兰出去了。”

奶奶边走开边说:“还想喊他看下我这个柜子门……”

妈妈说:“承佑和淑兰这么好的。”

伯妈说:“那不,这几个小时候总一起耍的。”伯妈就跟妈妈讲起了承佑和淑兰小时候的事。芋儿的姑姑生老三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带淑兰,就送回了娘家,让芋儿奶奶帮带。淑兰刚来五六岁,后来到七岁就在这边上了小学。那时伯妈的孩子都还小,小哥哥还没生。淑兰二年级的时候,承佑和桂芳都去上一年级,还有几个同村的,只是没有他们几个玩得好。承佑管桂芳叫表姨娘,管桂芳的兄弟叫表舅,却管淑兰就叫淑兰。淑兰那时就是可清秀的一个小女娃,人见人爱,可班上有两个男同学老爱欺负她,承佑知道了,也不顾人家比他高大,上去就跟人打,把一个的牙都打掉了,自己也鼻青脸肿。从此承佑就跟淑兰的保镖似的,上学放学都一起,两个女孩子也没有人敢欺负。到后来淑兰毕业,回去家里那边上了初中,才难得再来这边一次。承佑十来岁时,还闹了个笑话。那时大家都讲不读书就种地,承佑偏说自己以后不读书也不种地,他叔就逗他说:“你不种地,以后哪讨得到老婆?”承佑无所畏惧地回答:“我跟淑兰好得很,我到时候讨她没得问题。”这话把大家逗坏了,他叔又笑又瞪眼,说:“你好得很,你也不能讨你表姨娘啊!”

芋儿在妈妈身后,听得津津有味,妈妈转头看见她,就说:“你姐是在房里头看书吗?你不去写作业?”芋儿听了知道故事没有下文了,就回房去了。

小哥哥的竹箫做好了。褐黄的细竹一米来长,乍看像一根普通的吹火棍,只是正面开了五个孔,背面一个,上端还有个吹孔。芋儿让小哥哥吹来听听,小哥哥吹了两段,说:“都不记得调子了,等下承佑来喊他来吹,他懂好多曲子。”

芋儿就真去叫承佑。承佑本跟淑兰在大门口的柿树旁轻声说着话,听说让他吹曲子,就问:“吹个什么呢?”又笑着看淑兰。

淑兰说:“我就要走了,你给我吹个《送别》吧。”

小哥哥大笑起来:“还有好多天咧,现在就要点这么悲伤的曲子啦?”

承佑没有说话,就吹起来。箫声和缓而悠扬,将山林温柔厚重的情意传出很远。淑兰低着头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却似有晶亮的东西在闪烁。

正值汉果花开。罗汉果花雌雄异株,又不招引蜜蜂,需要人工授粉,山里人叫“点汉果花”,就是用竹筒装着雄花,用削得薄而尖的小竹片沾上雄花粉,轻轻点到一朵朵的雌花蕊上。此活极需耐心,而且上午点花才有效,下午点成活率很低。快的人,如嫩弟的大哥,一早可以点5000花,在倾斜坑洼的田地里上下来回,一朵朵小花点过去,非常辛苦。奶奶家的汉果地在对面山的山坡上,木桩子支起尼龙绳拉的网,展开几十亩宽,汉果的绿藤爬在上面,像一张巨大的毯,其间开着黄色的小花。杉树皮铺顶的小木屋静静地坐在地边上,就像童话里三只小猪的屋子,芋儿很向往。其实屋子里除了靠墙的一张棕榈铺就的土床,什么也没有。汉果成熟的季节,山里人就是在这样的蚊虫纷飞的小屋里,在这样高而窄的小床上,在离家二里外的黑黢黢的山林里,挂一盏油灯,或是备一个手电,彻夜看守着汉果地,以防贼把这一年的心血偷了去。在这样的小屋子里,实际是没有多少乐趣可言的,然而孩童的眼睛从外头看去,这林中小屋又是那么可爱和神秘。芋儿带着本《童话大王》或是爸爸的《故事会》,在屋里呆上一会,看见外面明媚的阳光,就想出来,在地边看看大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动着工作,或是亲自到幽绿的棚架底下仰头视察一下刚点过的汉果花。有一次,芋儿在地里发现过一只小小的乌龟,还有一次,爸爸从地那头摘回来一只黑亮的灵芝。要是没有什么新鲜事,芋儿就会又想回到神秘的小屋里去。

这天快近中午,芋儿躺在小屋里看书,隐约听到屋外有笑声。小屋附近的汉果花已经点过,大人们早转移到挺远的另一头去了。芋儿爬起来想看看是谁,就看见一男一女正朝这边走过来。是承佑和淑兰表姐。承佑家的汉果地也在这片山,但也没有这么近,而芋儿记得姐姐今早告诉伯妈她要和淑兰割红薯藤来喂猪的,找红薯藤也要跑这么远吗?芋儿很好奇,就起来看个究竟,刚走出小屋,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直觉告诉她那边的两个人并不希望被看见。芋儿又退回墙边,远远地往那边看。那两人转个弯,又走远了,走到一棵杉树旁,淑兰靠着树,说着说着,像是又抹起眼泪来,承佑用手背为她擦眼泪。大人怎么一下笑一下哭的,芋儿想。然而心里却有一股更大的不解和莫名的烦闷,没法这样简单地表达出来。芋儿回屋子里看了会儿书,就跑去汉果地远远的另一头跟爸爸说,自己要先回去。伯伯招呼了旁边地里闲晃的孩子,陪芋儿一道回来。

芋儿回到家里时,姐姐一个人在房里。芋儿正想着要不要问姐姐淑兰姐的事,伯妈就来叫芋儿去灶门口吃点东西,看见淑兰不在,就问桂芳淑兰去哪了。姐姐说:“出去一下子。”就又低头看书。伯妈站了站,似有些怀疑,不太满意的样子,转身走了。

芋儿拿了奶奶的红薯干回房里时,淑兰已经跟姐姐在房间里了。两人又在说悄悄话,淑兰姐正感叹:“青梅竹马的,不好么?”

姐姐说:“我们哪算青梅竹马……”看见芋儿走进来,转而招呼她,问她吃些什么,先前的话题就没有再继续。姐姐们聊这些感情问题,总是避着芋儿,而伯伯他们说起里短家长,却不管芋儿在不在场,大概觉得小孩子家家,听不懂这些。然而十来岁的小女孩,知道的永远比大人想象的多。一知半解之间,芋儿似乎悟出了挺多事。

她听说姑姑当年嫁到别村去,姑父生得的是一表人才,哪知却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姑姑嫁过去后昼夜操劳,几乎累断了腰。如今淑兰说的这门亲,嫁的是县城里,不愁吃穿,大家都说这是烧香求来的,以后娘也要跟着女儿享福了,又说亏得淑兰长得这样漂亮,不然哪有这福分。当芋儿听到说淑兰跟未婚夫只见过一面就订了亲事,很是奇怪,忍不住插嘴问:“那个人好不好呢?”爸爸说蛮好的。“长得什么样子呢?”“长得还可以的……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爸爸就把芋儿推开让去看书了。芋儿还想问:“有承佑长得好看吗?”但她自己知道这大概是不该问的问题,也就没有再多掺和。

伯妈在窗外叫桂芳,桂芳便出去了。一会儿却听伯妈的责骂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天井数落起桂芳来。

“去一早上,才得这点,你哪是去割猪菜,哪个晓得你去哪了。”

芋儿才听出来是因为割猪菜的事。伯妈声音很大,似乎要让全家人听见。姐姐起初还顶嘴,后来干脆不说话了。芋儿偷偷往窗外看,姐姐从厨房拎了个桶出来,向菜地去了。姐姐哭了。

芋儿一下子气起来。芋儿还听不出伯妈指桑骂槐的意味,她只知道伯妈嫌两个人割回的猪菜少了。可那些是姐姐一个人去割的!姐姐可是山里新出的大学生,哪有时间做那么多农活,再说淑兰姐姐虽是客人,也总该为姐姐说两句话。芋儿回头看淑兰,她正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也在听伯妈的训话。芋儿看不见她的表情。这时芋儿就忘了姐姐的白眼和讥笑,只记起姐姐的种种好来。

芋儿清楚地记得六岁那年暑假回山里来的事。正值农忙,伯伯,爸爸和哥哥们除了平时的农活,照例要轮流到对面山头的罗汗果地里看守。芋儿还不认识山里头的小朋友,只知道整天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姐姐说好了要给布娃娃做一条小裙子,正同芋儿量好了旧衣服要剪,伯妈来催姐姐去菜地里摘菜。姐姐放下剪子就要去,芋儿的嘴就撅起来。姐姐说:“来嘛,跟我去地里转一圈,辣椒长得可好了。”

芋儿心想,谁管辣椒长得好不好呢。但姐姐好说歹说,芋儿就心软了,跟着姐姐到菜地里去。姐姐拎着篮仰头摘了一轮棚上的豆角,又弯腰在一小片辣椒里挑选了一圈出来,芋儿已有些不耐烦,担心刚才用指甲在布上划出来的印子是不是早消去了,转身要往回走。姐姐却叫住她,说:“那边还有一块地,今年才开出来的哟,跟我去看看,快来。”

一听还要走更远,芋儿就老大地不高兴,说:“不看。”

姐姐说:“你不去我自己去了哦。菜总要摘的,不然今晚吃什么。”

姐姐不回去,谁给娃娃做裙子?芋儿气嘟嘟地只好跟在后面,姐姐回头拉了芋儿的手,两人穿过一小段树林,从小路的开口处拐出来,就到了新菜地的边上。菜地在一个斜坡上,从姐妹俩立着的地方往下延伸了十来米远,也种了辣椒,西红柿和其他的蔬菜。姐姐请芋儿拿着篮,自己下到地里摘菜去,先摘了几把菜花,又去看那片辣椒,东瞅瞅,西瞧瞧,看到长好的也摘下来拿在手里。午后的蝉噪声浪翻滚,一波接一波地搅动着山林,芋儿站在稀疏的树影下,装满的菜篮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可姐姐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好了没有啊?”芋儿大声问。

“等一下。你看这边的辣椒,比那边长得还要好呢!”

“你快上来啊!”

“就来啦!”

可是姐姐就是不上来。芋儿再催,姐姐索性也不答了,弯着腰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芋儿很恼,嘴巴撅起老高。她要想办法让姐姐着急。

“你再不上来,我把篮子丢下去!”

“你少傻些!”姐姐抬头瞪芋儿一眼。姐姐也有些生气。天那么热,才到太阳下站一会儿,衣背都湿了,树阴下的小妹却跟蝉一样叫嚷个没完。“不想拿就找个平地放好。等个两分钟,你也催命一样。等一下又没累着你,又不少你一块肉!”

芋儿委屈坏了:姐姐忘了要给娃娃做裙子了!这会儿光线足,房间里也够亮,刚好趁做晚饭前缝一条小裙子呢。好容易才逮到姐姐有这个空闲,倒用来慢慢挑辣椒了!可是芋儿不好意思提醒姐姐。娃娃的裙子,难道比一家人的晚饭还重要?姐姐说不定要笑话她呢。芋儿撅着嘴,眼睛里起了雾,模模糊糊见着姐姐始终没有走上来的趋势,又一边回味着刚才受的指责,越嚼出各种不平,气堵堵地又吐出一句:“我就要丢。”

“不准丢!”姐姐看也不看她一眼。

片刻沉默,芋儿一甩手把装着辣椒和豆角的篮子扔了下去。篮子辘辘滚了几步远,东西散了一地。

“哎呀!你看你!”姐姐叫起来,恼怒地看着芋儿。

而芋儿已经马上要哭了。

姐姐叹着气,弯腰去捡篮子,把手里的东西都装进去,又一点一点拾起散落的豆角和辣椒,嘴里说着些埋怨的话,却全是无奈的语气。看着姐姐模糊的身影,腰弯得比刚才更低,东一点西一点在太阳底下捡菜,芋儿难受得胸口发闷,只顾自己哭起来。

姐姐捡完菜,径直朝芋儿走过来。芋儿弯起胳膊遮住眼睛。姐姐摸着芋儿的头,说:“你怎么这么坏?好了不哭了,赶紧回去做裙子。”芋儿却哭得更厉害了。

回家的路上,姐姐背着芋儿,芋儿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的菜更多了,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沉。姐姐伸手从路边的野梨树上摘下一个梨,在衣服上蹭干净,递给芋儿。未长熟的野梨极酸,泪痕未干的芋儿趴在姐姐衣衫微湿的背上,小口地吃着梨,不时闻见姐姐发间的香气。

姐姐是长女,自然要比弟弟们承担更多责任,享受更少优待。山里孩子念书,要是经济紧张,大的要让位给小的,女孩一般也要让位给男孩。然而姐姐好强,书读得比弟弟们都好,芋儿爸爸一再向伯伯强调,哪怕几个男孩不读书,也要让桂芳读下去。那时哥哥姐姐们是在县城里读中学,有的寄宿在学校,有的住在芋儿家里。芋儿爸爸常年在外求学,妈妈一人带着幼小的芋儿,还要照顾四个姐弟。哥哥们调皮,在学校经常闹事,尤其大哥,生性暴烈,动辄与人动手,打坏了物品,伤了人,妈妈都要去领罪,积了不少怨气,回到山里,伯妈还以为芋儿妈妈偏心,也没有几句好话。只有桂芳温顺懂事,能为婶婶分担。现在伯妈骂了姐姐,妈妈看不过意,就去劝伯妈:“桂芳晓得什么。”

“她晓不得,我怕她晓得的多了!”

淑兰听到这里,忽地抬起头来,正遇上芋儿的目光。芋儿憋了很久,一直想跟淑兰说话,见淑兰忽然看过来,心里一吓,嘴上的话比想的还要快地说出了口,带着点报复的意味:“我今早看见你在汉果地。”

淑兰一愣,不知说什么好,有些尴尬地答:“哦。”

芋儿后悔自己的语气。她不想让淑兰表姐觉得自己是在威胁她。“我不会和伯妈讲。”

淑兰苦笑了,站起身来。“芋狗,我明天就走了。”

“明天?不是要过几天吗?”

“明天走了,屋里头还有事,要回去看看。”

芋儿知道这是借口,却也不懂该说什么。

“你多帮你姐做点事。”淑兰说完,出了门,也向菜地去了。

下午天阴了,淑兰去晒谷坪收南瓜籽,看见芋儿在跟邻居家的小孩子晓月踢毽子玩,就招呼她过来,说:“芋狗,表姐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芋儿有些警惕。

“你在这里,要是看见承佑上来,你就喊住他,悄悄跟他讲莫来了。他要是问,你就讲我喊他莫来了。”

芋儿听明白了,点头说好。

淑兰姐又说:“你莫跟别人讲,可以吗?”

“可以。”芋儿信誓旦旦地答应。

然而那天下午承佑并没有上来。

晚上芋儿自己又上小床睡去了。两个姐姐几乎讲了大半夜的悄悄话。第二天早上淑兰说要走,大家都很惊讶。伯伯说:“怎么走这么早?”爸爸也说:“才一个礼拜都不到,不得不得。”奶奶更是无论如何不同意。伯妈也很不好意思,跟着大家劝淑兰,好说歹说,又多留了她一晚。

第二天,淑兰一整天都跟桂芳在一起做事。傍晚时起风了,风里有湿凉的气味。风渐大时,木门被摇得吱呀响,灶房顶的塑料布被吹翻起来,哗啦哗啦。天色昏暗,芋儿从书本上抬起头,越过对面灶房的屋顶看到那几枝高高的竹子深埋着头在风里摇颤。山雨欲来风满楼。芋儿想起这一句。狗从外面回来,一径走到堂屋后面去了。奶奶咕咕地唤着鸡,把它们赶回鸡棚里。雨很快来了,先是啪嗒的几颗,马上演变成密集的合奏。不是烟雨朦胧的暧昧,不是雨打芭蕉的轻弹,是倾泻如注,撼动山林的瓢泼大雨,天地遁形,群山在天降水帘中呼喊欢腾,仿佛河水涨过了山头,或是群山潜入了河中,山与河一同呼吸。

淑兰靠着窗怔怔地看。雨声喧哗,人却像失了交谈的心情似的安静。芋儿忍不住猜测她在想些什么。雨这样大,承佑不能来,淑兰姐会庆幸吗?还是会遗憾呢?

次日,清晨的空气氤氲清凉,夏雨洗出了青山水墨般的烟云竹树。吃过早饭,淑兰走了。淑兰走后,伯伯跟伯妈说起承佑的事,伯伯有点怪伯妈多嘴的意思,伯妈辩解道:“又不是我讲的。底下屋的三嫂都讲看见他们两个一起走好近……”说归说,到头来大家还是觉得恐怕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姨侄两个,从小关系就好,长大后亲近些,也不能就由此断定不妥。不过伯妈还是说:“防着点总是好的。”

到了下午,承佑上家里来,小哥哥正在大门口把梨核往坡下扔。看见承佑来了,就叫住他。两人说上一会儿话,小哥哥才说:“今早淑兰走了。”

“走了?走去哪?”承佑很吃惊。

“回家了。”

承佑扭过头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转回来时似想问些什么,又咽了回去。芋儿出来玩时,看见承佑跟小哥哥在聊天,声音都不高。承佑神情有些落寞。

芋儿的暑假还没有过完,就听说承佑闯祸了。

淑兰走之前两天的下午,承佑没有过来,是因为家里因山场划界的事跟人商谈,两家最后争执不下,论不出个结果。这片山八零年开始按人口分山场,祖上是谁家的,就先分到谁家,再按规定的面积,多了,划出来,少了,补进去。有些户,因为山场紧靠,界线不清,曾有吵闹,但真正动手的事却没有过。承佑家有一块竹林,大概十多亩,地陡,长得不大好。后来烧山种地,加种了竹子,扩大到了二十几亩。竹子生长快,只要是松土的空地,竹鞭就疯长,竹笋年年窜出,竹笋变竹子,竹子又长竹笋,十年可以往四周扩展一倍。承佑家的地本与庚生家的相隔数十米,渐渐却长到了一起,划分不清,两家也都不肯相让。山里人朴实,气量却小,一是地势使然,但更是因为实在太穷。承佑和庚生,两个年轻人,都是火爆的性子,争论中吵了起来,结果过了几天,庚生去自家的竹林,要经过承佑家的地,承佑竟拿了棍,拦在去山场的路上,偏不让他过去。庚生理论无效,破口大骂,承佑起初无动于衷,但庚生非要激怒他似的,骂道:“抠那点钱,你不照样讨不到你姨娘!”因这一句话,承佑脸色大变,动起手来,庚生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肩膀骨折,还好有人劝住,两人才没有弄成重伤。

承佑也受了伤,原本英气十足的脸上,划了个大口子。最后缝针、赔钱不算,还差点儿进了拘留所。好在乡里乡亲,总还惦着情面,加上有人帮着说话,庚生家也没有仔细追究。承佑打架占了上风,这时却像斗败的公鸡,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家人中他叔是最懂他的,私下劝他说:“你莫乱想,她怎么样也是你表姨娘。”

承佑把头一扭,说:“她姓杨,我姓梁,隔老远的亲戚,什么姨娘不姨娘。”

他叔知道承佑又犯了倔,也不直接跟他顶,只是叹了气说:“你莫以为这个事小。当年我太爷爷和我奶爬灰,后来我爷,就是你太爷,拿枪把他爸崩了。这是我们家族的丑事。这类事总是好丑的。你这虽然讲是远亲,姨娘和侄子也不可能在一起的。就算她不是你姨娘,人家都要嫁人了,你这就是遭人恨。你这种想法,我们两个人晓得就得了。”

承佑听着,无言以对。他叔见承佑不作声,自己念起旧事来:“你太爷是有罪的。为这件事,我们家一直受诅咒,前几年,祖坟还崩过一回……”

一天芋儿放学回来,听爸爸对妈妈说,承佑又离了家,上更远的别处打工去了。而芋儿再回山里时,淑兰表姐早已经嫁了人,听说日子过得很不错,有望半年内抱上娃娃。

大人们没有再提起承佑和淑兰的事。大家都宁愿相信那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旧时感情,没有什么真扯不清的。然而芋儿认为自己知道得比别人多。因为她记得淑兰走后的两天,饭后芋儿跟慧姣去看九奶奶家母狗新下的小狗仔,一直走到山下去,听得见河水哗哗的声音。傍晚的静谧里,芋儿忽又听见了箫声,凄婉而悠扬,正是那一曲《送别》,诉说着某一处某个人的忧伤。这件事情,芋儿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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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车子,保姆,家电,离婚后我一样不要。”浴室前,男人只裹着一条白色浴巾,淡淡的看着手里的离婚协议书,半晌抬眸,对着她说道:“但是麻烦宋小姐看看我们当初协议的最后一条,离婚后,我作为夫妻共同财产中最为值钱的那个,你应当首选将我带走而不是我的任何身外之物。”她听后垂眉,伸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她的大名:“席先生,我只是觉得你少了一个追求我的过程,等你追到手,再结婚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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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皇秦枫,转生在一个天资平平的镇国公少爷身上,从此之后一段轰杀天才之子,将他们踩于脚下。一尊法身可撼动天地,一柄魔刀可以破碎虚空。黑幽军队震破苍穹,一声怒吼,山河破碎!待我不公,你必丧命!从此开始,整个世界将为秦枫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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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过继承财产,继承事业,继承房产,但是没听过继承情妇。她明里是他大学校友,背地里却是他父亲的情妇;父亲死后任何话语都没留下,白纸黑字点明要他继承情妇。一纸遗书,一个登堂入室的情妇,一场寻找遗书的争夺战。看着她偶尔露出的是忧伤,他心里跟着不快乐,看着她束手无策,他却在设计她之后又将她解救出来,看着他被其他女人侮辱,她没反应,他却肺都气炸了。总总的行为都让人以为他爱她,但是他该恨她才对,为什么要怜惜这个狠狠伤害他的女人,他是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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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都是美好的,我打算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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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哪怕是重来一次的人生,也因为努力而不知不觉的变成另外的一番模样。那些被误解的,被忽略的,被遗忘的人和事,随着命运的重逢而泛起波澜。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一场久别重逢都是处心积虑。在宫墙内外的重檐之下,有着怎样的悲欢离合正在悄悄上演?这一场大戏中,有谁能置身局外?--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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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妾有三好,身娇柔弱易推倒。穿越过来的沫琦琦不仅要努力升级增强实力,还要在国师大人面前卖萌卖腐。“国师大人你裤子被我洗成裤裆了”“国师大人奴家好热”“国师大人你流鼻血了”穿越古代跟系统斗智斗勇,爆笑演绎国师夫人辛酸上位史。【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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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昭公主晏倾君十一岁丧母失宠,十五岁被情人及兄长设计和亲贡月国,心中不甘做父兄王位权杖下的牺牲品。谁知和亲途中发生意外,晏倾君顶替封姓女子身份来到了祁国,掀起内廷一片血雨腥风。东昭太子晏珣新婚之夜见到新娘“绍风郡主”,不禁大惊失色。双料的身份,双料的阴谋。情节环环相扣,动人心弦。作者文笔大气,以一种浓墨重彩的画卷,展示了几国纷争下的爱恨情仇。南临平,东昭乱,商洛逼,祁国扶,贡月亡,五国大乱。美人笑曰:倾你一国,救我一命,如何?他眉尖微扬,似笑非笑,“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