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去世之后,格尔曼家族的城堡越来越显出疏于管理的迹象,它像一个慢慢老去的人,头发变白,牙齿松动,皱纹一条一条爬上脸来。格林仍是如饥似渴地埋首于他的毕达哥拉斯、欧多克索斯或是奥尔斯姆中,反复吮吸着那些陈旧的数字、符号与公式。幸而仆人们都兢兢业业地沿着早已形成的轨道运行,才没有出什么岔子。
直到有一天,爱伦走进了那间被格尔曼公爵划为禁区的房间——这里从他幼年起就不断对他发出召唤,然而直到父亲离世之后,他才有机会撬开封住门扇的银十字架,进入他出生的地方。用厨房里找来的餐刀对付父亲曾亲手钉上的十字架时,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父亲伴着一屋子辉煌燃烧的蜡烛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情境,他打了一个寒颤,十字架和餐刀同时摔落在粗粝的石头地面,发出空洞的回音。
门扇缓缓开启,锈蚀的铰链发出的沙哑威胁如同野兽的低吼。一团蓝色的光从房间中骤然扑出,氤氲了爱伦同样纯蓝的眼瞳。爱伦痴痴地走进房门,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肖像,禁不住泪流满面。没有人知道原因,甚至他自己。他贪婪地吞噬着画里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神气的双桅大帆船,包括那雄姿英发的俊美男人,包括他从未见过的广阔又富有生机的海洋——他压根就不知道,与他朝夕相处的大海居然还有这样一副迷人的面孔。而那个完美的男人,他的祖先,肌肉紧绷的身体像一尊精神饱满的雕塑,凝结着野性与力量,正用桀骜的面孔唱出一曲永不屈服的歌。
爱伦颤抖着伸出手,迟疑着,指尖碰到画布,电流般的震颤又使他急急缩手回去。最后他鼓起勇气用汗湿的手指覆上那片海,敏感的指尖品味着浪潮的粗糙。他的手指渐渐上移,在潘·格尔曼蓬勃的躯体上摩挲,他感觉自己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界限,平面变成了立体,而他已与画中人融为一体,他多么盼望自己是这个男人,于是他真的就成为了他。他站在甲板上,一览无遗的海用律动的爱包围了他。风低吟浅唱,应和着一船水手粗俗又快活的俚歌。帆饱涨得像女人的胸脯,船昂起头,飞快地前进。他身子一软,幸福得昏厥在画前。
窗外,细雨稠稠地筛了下来,这天气像极了潘·格尔曼失踪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