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爵若无其事地从卧室走了出来,除了脸色有些憔悴之外,便再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午饭时他只吃了一片面包,就被剧烈的咳嗽驱走了胃口。格林对此早习以为常,仍是低头摆弄着盘里诱人的食物。格尔曼公爵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拿刀叉的姿势和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公爵忽然有一种冲动要将自己心内掩埋的对妻子的深爱全都告诉儿子,再抱着他大哭一场,就像一个刚拥有恋人的羞涩少年所做的那样。可他迟疑了一下又忍住了,这个秘密像敏捷的兔子一样在他脉络中乱窜,他有点担心,也有些高兴。
这天半夜,公爵又一次咳醒,新换上的浅蓝绸睡衣染满了暗红的斑斑点点。
第三天又恍恍惚惚地过去了,与上一天不同的是,公爵看到了爱伦。这个纤细的少年在楼梯转角处一闪而逝,有如阿多尼斯飘忽的亡灵。公爵回忆了一下,这大概是最近几年来第五次看到爱伦,或者是第四次罢?他自己也不太记得清。
从此公爵每夜都会吐血,有时是止不住的瀑布,有时是不安分的涓涓细流。每吐一次血,他就如同一个小孩子朝存储罐里扔下了几枚钱币,等到存储罐集满时,夙愿就能实现。或许,正是这种秘密的幸福支撑着他平静地步入死亡。
格尔曼公爵死在第二年秋天的午后。六天之前,因为身体虚弱,他取消了例行公事的巡游,只叫格林代替自己去,格林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任务。而爱伦照常将自己囚禁在卧室里看海、看铜镜、看自己会变换颜色的眼睛。那天中午晴空万里,海水波澜不惊,仆人们工作得有条不紊。忽然一声惨叫拔地而起,在这样优美的日子里显得太过突兀。仆人们慌忙赶到,只见格尔曼公爵抱着头蜷缩在地,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床,他嘴里溢出的血沫沿途洒了一路。
就在那天下午,公爵在床上颤抖着挣扎。从惊人的刺痛中看出来,触目皆是一片绝望的黑暗。他大声喊着,让仆人们点上蜡烛。仆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转头看了看窗外刺目的阳光。公爵的命令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凄厉,仆人们毛骨悚然。
几百支蜡烛点起来了,小小火焰的闪烁如密集的人群,万头攒动。从各屋子搜罗而来的银质烛台姿态各异,有的还生了黑蒙蒙的一片锈斑。房间里温度一步一步向上登攀,紧张的仆人们淌下汗来。忽然,公爵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紧缩的身体舒展开,嘴唇微启,淡红的液体沿着嘴角滑到枕头上。他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仆人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时间似乎往无穷的深渊里坠去,蜡烛渐渐变短,直到最后一根也软瘫着熄灭了,才有一个大胆的男仆试探着走上前去。他把手放在公爵的鼻子下面,心就沉入了白雾茫茫的谷底。
格林第二天便满载而归,管家结结巴巴地告诉了他这个噩耗。然而,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对此感到惊讶或是忧伤。那具骨瘦如柴却神情安详的尸体被置入棺中,葬在了公爵夫人的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