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孤儿之前他还有个名字:哑巴。不知不觉地,没人叫他哑巴了,或许因为自那件事起,他们家的人都四散天涯了,而在以前,父母妹妹的存在起了强化的作用——四个哑巴杵在哪里,哪里就安静得招人侧目,一个声音的黑洞。
孤儿在澡堂门口停下。门口宽肥的大妈狐疑地看他一眼——他赶紧锲而不舍地开始摸钱,直摸到大妈重新低下头。借着这宝贵的几秒钟,他四下打量,在缄默中开始算计。今晚他特别想洗一次澡,可他没有十块钱(有也不打算花)。这十块钱算计起来不容易:自己这副样子,连单位澡堂的大门都进不了。只能试试这家破败冷清的小区居民澡堂。所以说,他来这儿,并不是因为全家曾经在这里洗过澡——贫穷的孤儿与这种深沉的多愁善感是绝缘的。可话说回来,这里的构造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给了他极大的方便:一条外廊,两道门,背后都是狭长格局,一个通往澡堂,一个是影碟租卖铺兼纹身美甲服务。孤儿在脑海里重构出地貌截面:大约是一个F字样,他记得这个字母。这是他学会的第6个英文字母。更小一点的时候,他在聋哑儿培训中心上学,才刚刚学到F,中心就倒闭了。但眼下孤儿可没空惋惜。他的小脑瓜在飞快地盘算着计划。
大妈坐在第一扇门的前头,桌子右侧竖着一台小电视。她时不时冲着没人能看见的电视屏幕饱含感情地笑两声,表演一样。谁都知道,只要走上楼来,任哪个都会被她的余光剐上一刀。要是再不自觉地穿过她走进澡堂,她粗糙尖利的嗓子能把人生生地磨出来。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夜色四合,月明星稀。白天小学生的喧闹被夜里值班的各类中年人代替,他们的喧闹充满了疲惫,和习惯了疲惫的韧性。
脚步声略住一住。“唷,回家哪?”
吱呀——一声刹车,“诶,刚下班。”
问话人起脚嗒嗒地赶路,一边扭过头还问,“吃了?”
自行车车轱辘复又开始细腻地旋转,答话人的声音向细丝一样从远处悠悠传来——“还没,给家里带个菜盒子。”
他们的声音就这样在楼下来来去去,二楼澡堂如坐云端,晃晃悠悠,飘飘荡荡。然而他们中很少有人会走上来,这十块钱对他们来说,也太不值当。只有换下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实习晚归的男大学生(坐落市区的校寝往往八点钟就关闭澡堂,女大学生出于安全起见,宁肯接水冲澡也不愿冒险出来),还有附近街区住八人间的外地打工仔才会在这里出没。因此唯有接近这个时辰,澡堂才会稍稍热闹一点,适合孤儿的意图。
他紧张地擤了擤鼻子,以稍嫌可爱的姿态蹭了蹭脚跟,这让他看起来活脱脱一匹快要涉水的小马驹,天真又无畏。他以动物般的直觉等待着。这时上来三五个小青年,发型都是类似的菠萝冠状,清一水紧身皮衣、宽松仔裤,光是看着他们就能闻到洗发水和染发剂的药水味。孤儿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要开始行动啦。说是“计划”,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在抵达第一个门口——也就是澡堂门口——之前超过小青年们,靠他们的身形挡住大妈的视线,自己就能不着痕迹地混入咯。
孤儿警觉地看着这群小青年从面前走过。然后,老练地跟了上去。胜负就在这几秒之间。谁知刚一跟上,小猎手一下就慌了。
前面说过了,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对二十出头的打工青年来说,是夜宵完毕、酒足饭饱、追求下一步娱乐活动的黄金时段。这样的人,一旦三五成群,走路就都是一个调调: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摇摇晃晃。他们心情随意,步调也就随便。
可怜的孤儿!他的眉毛扭成一团,眼睛都雾蒙蒙的了:怎么办?猜不准他们的节奏,眼看着人影间隙随意地变宽变窄,他感觉背脊上起了一层接一层的毛毛汗。从楼梯口到澡堂门口不过几步路,走过去不过短短六七秒,可他始终没能超过人墙。在经过澡堂门口的那一瞬间,他恨不得索性一拼——干脆就这么冲进去算了!可背脊上总感觉有两只大妈的眼睛,死死把他钉在小青年的屁股上。就这样,他骑虎难下地跟到了影碟铺门前,与其说是走进去的,倒不如说是小青年们像牵条鱼干似的把他牵进去的,简直——狼狈极了。不争气呀,他在心里跺跺脚。
影碟铺里播放着摇滚歌曲。“摇滚歌曲”,比较容易造成错觉,但其实此处的音乐既不新潮,也不爆破,它像是被那些喜欢新潮与爆破的耳朵淘汰下来的旧货,音量不大,节奏不快,金属碰撞与摩擦声与烹调时的油锅相似,是另一种温情的喧嚣。四壁饱满地铺陈着上百张褪色的DVD盒子,白纸黑字标着影片类型:爱情、暴力、科幻、动作。然而现实中的故事,比如说,这个孤儿肚子里藏的故事,就没这么好归类了。
只见孤儿东瞅瞅,西望望,看见老板和那几个小青年钉在角落里聊天,没人注意他。紧绷的弦“嘣”的一声松下来,整个人也变得软沓沓、暖洋洋的。
青年们和老板显然是老相识,在他们的催促下,老板从柜台下抽出一张碟,啪一声得意地甩在玻璃柜上,与此同时青年们啧啧称叹,其中一个干脆熟门熟路按开DVD机开关,把碟片装了进去。电影开始了。
音乐响起的那几秒,整个房间之前的嗡鸣声暂停在半空中,孤儿诧异地抬起头来,不知怎的,那屏幕让他想起了一位不熟悉却很重要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