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朱莉要追溯到他们一家在街口卖饽饽糕的时候,对,就是他还叫哑巴那会儿。全家五点起床,做好这一天要卖的饽饽糕,补给完毕饽饽糕上撒的佐料和香精,盆满钵满地载到车上,然后在早高峰前一刻钟的光景出发,穿巷过桥地来到目的地。这里前后各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因此在上下学和长课间时分,会有牵着父母的小学生和牵着女朋友的男初中生来到小车前买零嘴。来的时日已久,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一家子都是哑巴,他们还常常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一家子都还是聋子——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事实上,儿子和父亲有着健全的双耳,母亲和妹妹却不幸占全了两样。
总之,年轻的顾客们大多数时候也是善良的,他们除了隔着窗玻璃对着五颜六色的香精指指点点——“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有时甚至一句话都舍不得说。有时候人一多,母亲着急眼花,蘸迟了佐料,顾客会放心地或叹气或指责,同行的人还会同情地安慰。每当这时父亲的耳朵会红得紫胀,手上动作快上一倍,努力地想证明什么。只有哑巴儿子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一绽一绽——那是父亲想要说话的徒劳尝试,每次他和母亲吵架时,脖子上就会出现相同的标志。
那天下午刚好就是这样的情况。父亲因为听到了母亲听不见的只言片语,所以怀揣着母亲无法理解的细碎的痛苦与耻辱。他非常想对不礼貌的男初中生加以还击,在他寂静的想象中,语言像炸弹一样爆裂,接二连三地流畅地朝着假想敌喷薄而去。可最后这些能量都没能如愿输出,他至多只能多挤两下装着沙拉酱的塑料瓶——瓶子无可奈何地发出“噗嗞——”的泄气声,俨然他的心境写照。儿子眼里,父亲颓丧地愠怒着,母亲还无知无觉,她竟然和妹妹有着相同的脸色:近乎稚拙的,平静的黝黑。在她寂静的想象里,或许只有稀稀落落的方块字在快乐的跳舞,还有更多的阿拉伯数字在计算着当下与未来的开支。就在这个时候,朱莉出现了。
在中小学生们像小牛羊羔子似的折回学校时,从相反方向走来一个女孩。她比最高的男初中生都高出一头,因此当她走到小车窗前时,小哑巴觉得天都暗了半片儿似的,而且这阴影与树木林荫的不同,是暗粉色的,花儿一般,带着隐隐的灼热。热久了,就亮起来,那是朱莉的眼睛好奇地往玻璃内侧探究。两点钟的太阳从绿荫树细梳齿般的叶子里筛下来,刚好盛到那两只大胆无畏的眼睛里。那眼睛就像装满了钻石,不知道下一秒会朝哪个方向闪烁,被那懒洋洋的眼睛扫到的人,就像赤手碰了碰烧得发白的煤炭,烫而短暂,在她针尖一样的美之下不由得瑟缩两下。小哑巴几乎想将两只手伸到自己的胸膛里,护住那颗柔弱的心脏。同时,他感觉到身旁的父亲轻微地抖了抖,然后开始假装很忙碌。知父莫若子啊。老小两个哑巴,都被朱莉的灼热给吓到了,他们发觉了她的危险。可母亲和妹妹仍然无知无觉地笑着,真心实意地殷勤着。好奇怪,或许朱莉的美近似一种听觉上的扰动,又或许,男性本身具备一种独特的听觉?
“有辣的嘛?”这是朱莉的第一句话。现在回忆起来,这句话好像她有意设计的台词。众所周知,饽饽糕是温凉的,寡淡的,服帖爽滑的消暑小食。因此与菠萝、草莓、芒果、荔枝、红豆味道的等等香精十分般配。这个问句显然是一个笑话,更有力的证据是,朱莉还没说完,尾音就挂上笑意。是不是巧合呢,自始至终,她都直视着老哑巴,当老哑巴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她时,她仿佛知道他听懂了这个笑话一样,笑盈盈地在等他回应一个笑容。她成功了,前一分钟还在羞辱中煎熬的父亲向上扯了扯嘴角,仿佛摆脱了某种重力。笑过之后,他如释重负,他隐约觉得找到了和这个女孩沟通的方法。
朱莉最后点了白糖芝麻味的饽饽糕。她在车前吃了一个,又买了一个带走。她的嘴角两侧各沾了一点点黑色的芝麻和白色的砂糖。
朱莉每次都一个人来,说是“每次”,其实在他们相识的这短短半年里,总数甚至还没突破两位数。但她的光临成了普通日子的标签,时间被划分成“朱莉来的日子”和“朱莉没来的日子”——她有这本事,而且弄不好她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要知道,哑巴的每一处肌肉都在诉说着语言,无论老小。
她不来的时候,老小两个哑巴就猜:她是学生么?在哪儿读书?住这附近?来这儿干嘛?为什么老是一个人?但他们没法问啊,也不愿咿咿啊啊手舞足蹈,一个个问号就憋在肚子里闷着,热乎乎暖洋洋的。直到她第三次来,老小两个哑巴才总算知道了一些关于朱莉的事。她比往常看起来更“烫”些,阳光在她脸畔附近的碎发上打出光泽,烧着了急需扑火的样子。她要了三个饽饽糕,然后就开始打电话。
语言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小哑巴只用跟自己说话,所以组织句子时习于偷懒,惯于半途而废,意尽则言止。他觉得语言,和朱莉一样,也是个烫烫的东西;外表和形态往往还没有那一点温度来得直接,且让人难忘。比方说,朱莉打得那个电话,换作其他任何一个普通的街边小贩,都会觉得稀松平常,带有封闭交际圈的隐晦与私密;但小哑巴(他相信对老哑巴来说也是这样)听来就不一样了,越简单的词,就越有可能驰骋在他们的频率上。
那天朱莉右手抱住左臂弯,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打着那通电话。电话打了五六遍才打通,打通时她自己都像不相信似的,像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似的,用学生对老师作汇报时的口吻说,“我在校门口。”
(哦,是不请自来的。)
她抬眼笑嘻嘻地与老哑巴对视了一眼,又说“我不能来呀……”
(原来在耍性子。)
老哑巴手里拿着第一个饽饽糕,想递给她又不敢递给她,正在犹豫时她坦荡荡地接过来,满不在乎地咬上一口,口齿不清地说,“我没逃课……”一边笑着看向老哑巴,目光穿进了他有点惊愕的棕色眼睛里。
(那眼睛在说,我可有证人呢。)
下一秒那目光立刻就有了受伤的神色,“谁叫你说话不算话……你几点……”已经不用再揣测了。朱莉眼里的钻石闪电般滚下来,有一滴在饽饽糕上迸开,只有小哑巴看见了。他再抬头仰望朱莉,发现她那段亮闪闪的碎发还是白亮亮的,却已经形同燃烧殆尽后的残灰。他好像有一点点理解朱莉的“烫”了——或许她的确一直在燃烧,像哑巴一样默默地。
朱莉再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夏天几乎快要过去,哑巴一家像黯淡的树一样守在风里。这天他们一家看起来和往日不同:他们不像一家哑巴了,倒像是四个单个儿的哑巴。哑巴母亲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头执着地向左边看去;妹妹站在母亲背后,但不知道左边究竟有什么,只得茫然地看着玻璃窗上的字;小哑巴蹲在离小车半米远的地方拿石子在地上刮字;老哑巴瞅了瞅儿子刮的字,不知怎的流露出忿恨的神色来,孤独地扭头朝着右边看。由于他们都无心做生意,那小车像是路边表演后被剩下来的道具。
秋天快到了,这也意味着又要开学了。昨夜里老哑巴和孩子他妈又吵了一架。老哑巴想让儿子上学,哑巴母亲又一次地抗议反对。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间教室大小的房子里,为了节省空间,父母睡一张沙发床,小哑巴和妹妹睡的是三年前民工学校解散时捡来的上下床,两张床紧促地相对着。入夜之后,没有采光的房间异常地黑,底楼的房间潮热得无法盖被子,很多无以名状的气味敞手敞脚地馊作一团。可他并不讨厌这里,他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尽管两年后他永远地离开了。但他并不薄情,小孩子比大人想象得要长情许多——长大很久以后他还会怀念:清晨墙角含羞草上的露珠,夜里与他们同栖同眠的老鼠一家;下雨时瓦楞松动,苔藓与泥土的气息如酒似酿,暮色中小巷逶迤,归家三轮车的铃铛叮叮有声。外面的一切都是有声音的,可唯独家里却没有。甚至连父母吵架的时候都静悄悄,静悄悄。
直到后来,他看见更多的(正常)人——相爱的或不相爱的——嘈杂地争吵,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家里此刻正上演着怎样隐忍的戏剧。他听到一声闷响,感觉床在轻微震动,将头伸出去一看,母亲拳头形状的手刚从老哑巴的肚子上抽走。老哑巴无声地吼叫了一下,露出沾着露水似的牙。他指手画脚地开始辩白,有几次小哑巴觉得那隐隐发光的指尖戳向了自己,禁不住脊上一凉。母亲咿咿呀呀地反唇相讥,发出比破旧二胡还要暗哑的音节,音符愈破损,就愈征兆着胸臆中酝酿的雨意。等很多哑音咽音在空气里拳打脚踢,所有道理和现实都懒于说教之后,她呜呜哇哇地哭起来——其实更接近衰老的犬科动物的呜咽——但这确乎象征着争吵逼近尾声,等老哑巴通过喉管平滑地送出一声叹气,小哑巴就可以像已经开始做梦的妹妹一样,假装糊涂地入睡了。
关于自己的未来,和家里的现况,小哑巴心里真的跟明镜似的,大概因为父母亲都无法用语言来搪塞敷衍。
就这样,当小哑巴在地上写好自己认识的6个英文字母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团火似的朱莉从街角匆匆忙忙地跑来。哦,她看起来是多么明艳动人。这团火像小鹿一样来到老哑巴身旁,他的眼睛被照亮了,鼻子变成了温暖的棕色。“嗨!”朱莉似乎心情极好。小哑巴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哑巴的背影,他觉得老哑巴一定笑了,嘴咧得大大的。真奇怪,好像每笑一下,他肩胛的弧度就柔和了一点,他就释放出了一点点自己。
“一个草莓的,一个荔枝的!”在朱莉神奇的语言下,老哑巴重焕青春,手脚利索地殷勤着。朱莉看着他,小哑巴看着朱莉,在这个瞬间形成的三角之外,母亲和妹妹是多么的木讷。
可这次朱莉没有在车窗前吃掉一个,再打包带走一个。她手里端着两小碟饽饽糕,翘首望向十二中的校门口,那里人来人往。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总之,她二度焕发出更温暖的颜色,红彤彤地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老哑巴的眼神里像带了失望的小钩子,连朱莉的衣角都没拽到。红彤彤的朱莉混入灰色的人群,再也寻不出来。老哑巴居然开始魂不守舍。顾客的手指在玻璃窗前比比划划,在他眼里都是一团团混沌的影子,沉不进脑子里。他做错了好几个饽饽糕,哑巴母亲只好用炭一般黑的脸向别人扯脸赔笑。人流暂时走过后老哑巴发出一声长叹,从深深的河口流出来的那种叹息,带着绵绵不绝的失意。母亲死瞪他一眼。枯站一会儿后,老哑巴蹭蹭脚跟走了,这在以往是去上厕所,在今天——母亲虽然蒙在鼓里,但小哑巴却知道——是为了尾随追踪。父亲在儿子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
他拿起石子,把认识的6个字母从头写了一次,又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努力回忆第7个字母而未遂后,拍拍屁股,站起来,决定尾随老哑巴。他将发现他们一族都很擅长此业。小哑巴来到校门口,发现学校外围的铁栅栏旁立了一根电线杆和路灯柱,老哑巴正卡在电线杆和路灯柱的中间,目光怔忡。在他的视野里,朱莉面朝着一个成年男人在发光发亮,他只看见那人的一小片背影。那栏杆和电线杆刚好拼成一个画框,正徐徐地播放着一段语言熠熠生辉的爱情电影。这电影在旁人眼里看去或许禁忌而甜蜜,但对太入戏的老哑巴来说,抽身欣赏已经太迟。他如饥似渴地看着。而在他的五米之外,他的儿子目光怔忡地看着他:看自己的父亲定格在那里,偷窥狂一般看着别人享受生活,脸上有疑似快乐的光彩。
幸好,他还太小,几乎不懂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