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再别康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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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
加入乐团不久,便迎来了第一次演出。早大乐队自娱自乐之余,也做些公益性活动,比如到小学里,给孩子们普及一点音乐知识之类。
我在日本的第一场演出就是在一个小学的体育馆里,观众是不到100名的小学生。这足以让我兴奋地睡不着觉了,因为我喜欢上台的感觉。尽管整场演出中我只吹一首曲子。
随着队伍,我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打开谱夹,眼球差点掉出来--谱子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回忆,刚才被片桐叫出去小范围排练的时候还在,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没了呢?
其实就算想起来也无济于事,因为指挥已经把手抬起来了。手落音起,小提琴声部的弓子齐刷刷地上下滑行。该长笛出声了,我没有谱子,只好摆个架式。
幸亏我是二声部,没有独奏部分,吹错了也不容易被人发现。但旁边的裕子肯定能察觉出我的异常,看了我一眼,我回给她一个焦急似火又万般无奈的眼神。裕子表示爱莫能助,只能增加自己的音量,填补我的空白了。
南郭先生的心理素质就是好,我实在自愧不如。看着台下的小齐宣王们,个个听得如醉如痴,有时还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拍照留念。
看着一张张纯真的脸,我真是心如刀绞。我想,他们中间定有像我当年一样,因为听音乐会而想学乐器孩子。
万一有谁看见我比划着银光闪闪的长笛、摇头晃脑作陶醉状,从此立志当长笛演奏家的话,幼小的心灵就这样被欺骗,实在罪无可恕。而我更实际的想法是:搬了那么久的乐器,好不容易上台了,竟然落个滥竽充数的下场,实在心有不甘!
散场了,我十分沮丧,随着人群一路走。乐团的其他人三两成行,有说有笑。我很想向裕子说明原因,可是看她正和鬼头聊得热乎,实在不好插话。
一时,羞愧和懊悔把我紧紧包围,让我想远离这个群体。一个人低头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演出辛苦了。"是小号首席智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我确认她是和我打招呼后,礼节性地回礼。
"于君,是吧?哪个系的?"
"日语教育。"
"欧?以后想当日语老师?"
"呵呵,还没想好。"和智美说上几句话,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智美师姐是哪个系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大,但既然是声部首席,还是尊称为学长的好。
"医学部。"
"真了不起,以后就是医生了。"
"是啊,治病救人,是挺了不起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日本人自己夸自己,智美似乎是在故意缓和气氛,让我放松。果然,转入正题了。
"怎么,演出完了心情不好?"
"是啊,谱子丢了,滥竽充数来着。"
"原来如此,我们还觉得奇怪呢。没关系啦。"
"不是的。这真是最糟糕的一次演出啊。我在日本的第一次演出,不但没留下美好回忆,反而弄虚作假......"
"别在意,我有很多次糟糕的演出呢。甚至在独奏的时候还吹错过音。没关系的,大家都一样,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为了以后快乐的音乐会和美好的回忆,加油练习呀。"
几句话说得我豁然开朗。智美回头向着她的朋友们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原来是大四的学长们发现我演奏失常、心情不悦,又怕直接提起此事令我尴尬,便派智美来安慰我的。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学长"并不是区分年龄或入团先后的称呼,而是传授技艺与经验、关心他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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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0日,是日本大学放寒假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登上大偎讲堂的舞台,随交响乐团演出的日子。这是早稻田的新年音乐会,大家互相鼓励,预祝演出成功。
祥和欢乐的气氛令人陶醉,我依旧充满期待,比第一次上台时更加激动,不仅因为我在大偎讲堂演出的梦想即将实现,更因为,这是我在早稻田交响乐团的最后一场演出。
天黑了,下着雨,大偎讲堂前的广场却没有因小雨而冷清。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排着队,有秩序的走进讲堂。灯光下五颜六色的雨伞像是一串跳动的音符,把早稻田校园带进如小夜曲般的韵律中。
大幕拉开,我们依次就位,坐下。台下传来了掌声。
"欢迎各位来宾出席今晚的音乐会。"主持人开始讲话。"早稻田交响乐团组建于上世纪80年代,多年来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现已发展成为东京较有影响的大学生交响乐团......"
我越来越紧张了,因为主持人说:"我们还得到了留学生的大力支持,长笛声部的于君来自中国,他带来了清脆的笛声,也带来了古老中国的声音。"
台下又是一片掌声。我的朋友们就在台下,喵、龙、妞,还有尤纳斯,他们都为我助威来了。旁边的中岛向我点头微笑。
然而,我的心情很复杂。参加乐团要交纳6万元的年费,加之交通、交际等费用,我早已无力承担了。明年我必须退出乐团,这是我心里的秘密,没有人知道。
新年音乐会的最后一曲是《早稻田大学校歌》,我们演奏出那庄严的旋律,台下自发的合唱起来。
歌声中,我回想在乐团的4个月,地下室的走廊,东京郊区的排练场,排练后一个人吃牛肉饭,第一次拿到乐谱时兴奋得和片桐说起中文,和田中一起搬大鼓还议论团里的漂亮姑娘......充满快乐又时而伴点苦涩的乐团生活就要随着早稻田的歌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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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辛苦了,再见。"
"于君,你不能走。今天晚上咱们去喝酒。别想溜呦。"片桐不严肃的时候还是很可亲的。
"喝酒?"
"对,为你准备的酒宴。"
"为什么?"
"祝贺你,还有我们的成功演出。"
在雨中我沉默了很久。片桐以为我又找不到了适当的日语表达,叫来长笛声部的人,簇拥着我,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馆。我坐在最上宾的位子上。
"首先,让于君念出我们的名字。"
"片桐静香。"
"祝贺你在大偎讲堂的首次登台。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为乐团出份力。"
"中岛博张。"
"承蒙关照,我认识了中国。原来自行车如潮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是解决机动车交通堵塞的时候了。你要教我汉语呦,我要去长城,去故宫,去看兵马俑。看看于君的家乡是什么样"
"寺本裕子。"
"于君,我喜欢你。我为你震撼心灵的笛声倾倒,为你温文尔雅的性格着迷。我喜欢看你的笑脸,喜欢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
"这是我们大家送你的鲜花,纯洁善良是你留给我们的印象。感谢你从遥远的中国来到早稻田乐团,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哽咽了。那是我来到日本第一次流泪,也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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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乐团的人纷纷离去,就剩下我和裕子。
再次穿过那条飘满香甜的小街,在那个长凳上坐下。
"裕子,谢谢你。能认识你,真好。"
"......"
"我今天太感动了,可是......对不起,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离开乐团。"
"为什么。"
"中国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有相聚总会有离别。"
"......"裕子很痛苦的闭上眼睛,两滴泪水划落而下。
"对不起。裕子。我了解你的一番情谊,但是......"
她擦了眼泪,看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谢谢。请你把这封信带给片桐。替我谢谢长笛声部的所有人。请你多保重。"
我站起身来,头也不敢回,径直朝前走。我能感觉到,裕子一直在看着我,直到我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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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便再也没有了裕子的消息。
时常能看到早稻田乐团演出的广告,我很欣慰地看着那张全团合影的照片,长笛声部的其中一个就是我。离开乐团虽然遗憾,但那段经历已经变成永不消逝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