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韩愈《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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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最怕老师,但绝不因为我是坏孩子。正因为太乖了、成绩太好了,所有老师都对我有超高的期望。
在他们期望的阴影中,我惶惶不可终日,以致落下了星期天晚上综合症,即一到周日晚上,就会因为第二天要上学心跳不止,失眠、眩晕、恶心......
但是,我非常尊敬老师,他们说"上课,同学们好"的时候特别神圣,尤其是艾人民老师,同学们起立后,她会十分铿锵地将头甩往左中右,分别注视三个方向的学生,然后深鞠一躬,说"同学们好!"那躬鞠得绝不比日本人差。
言归正传。
在早稻田,我的星期天晚上综合症奇迹般地好了,因为周一的课是下午,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起来搞点中午饭,还省了早饭钱。
在早稻田上课是一种享受。不必担心被老师强叫起来回答问题,可以随便接下茬,也可以睡觉。
老师会仔细听你说的每一句话,会耐心解答你所有的问题。而且,无论说出什么错误主张,老师也绝不说个"不"字,反而会说"唔,很独特嘛,第一次听说,我回去查查看"之类的话。
就连用错了语法,老师也不说我错了,而是既谦虚又和蔼地说,"日本人一般会这么表达......"。
明明是忘记写作业,老师却关怀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是经常缺课,老师又会说:是不是上课的内容太无聊,以后会改进的,一定来啊。
起初我认为是日本老师素质高,职业道德好,后来才知道,日本的大学教员,尤其是私立大学的教员属服务性质,学生是交钱的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也就是说,听课和当上帝一样,当然是一种享受喽。
回想教过我的几位中国暴力老师,动辄就把作业本往地上扔,像疯了一样大声训斥,勒令家住大兴的同学回家取作业本,让忘带教科书的人到操场跑圈。
要是在日本,恐怕他们早就为失业率的统计数字再创新高了,弄不好还得背个体罚学生的罪名,到警-察局去吃饭团。
给我留下印象最好的是教日语听力课的盐崎老师。中年妇女,鼻子旁边有一颗大大的美人痣,也正因如此,她与美人的评价无缘。
每次出现在教室,总是慌慌张张的,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书包、皮包、钱包......总之很多包,然后把这些东西一古脑地扔在讲台上,然后从中刨出教材和讲义,长喘一口气:"上课~~~"。
如此重视礼仪的日本,大学课堂竟没有师生行礼的仪式。也许是我没有选到需要仪式的课程。
早大乐团排练前后还得互相吼两嗓子,盐崎老师却没这些事情,长嘘一口气说出一声"上课",纯属自言自语。之后会扯些与书本无关的话题。比如她老家在四国岛,那里靠晒盐为生的人家很多,所以她叫盐崎。
不知不觉中,我们记住了许多书上没有的逸闻趣事,现在,课文全忘了,盐崎的故事都记得。
当话题就要像断线的风筝飞出宇宙边际的时候,盐崎会力挽狂澜,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课堂,然后会问离她比较近的同学,上节课讲了什么。
有一次问到我,我答不上来。盐崎的美人痣一动:"上节课你不是来了吗?欧,双胞胎,小哥儿,下次在家先跟弟弟打好招呼啊。"全班乐翻。
盐崎语速很快,但每个字母听得都很清楚,用长笛的一个术语形容,她说话很有颗粒感。我对她印象好,是因为她和我们说的每句话都很简单,没有冗长的敬语,没有双重否定,直来直去。
据我所知,日语是暧-昧性很强的语言,表达一个意思能绕八圈说,对此日本国民也深恶痛绝,据说某首相就是因为说话直接,赢得了国民好感才当选的。
盐崎讲课还喜欢图文并茂。一次,讲到日本人的丧事,她便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墓碑,然后在墓碑正中写上"盐崎"二字,好比她家祖坟。
"日本人死后,要请和尚赐个号。"说完便沉思开来,自己拖着腮帮子嘀咕:我叫个什么居士好呢?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后她说:"赐号要花20万到30万,也没人给我钱,就不费这力了。"下面有一半人笑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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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几个同学说,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烤肉店,这几天优惠酬宾,午餐时间只要980日元,就可以无限量烧烤。
对于我这个想肉想得眼睛泛绿光的人来说,无疑是救世主赐予的盛宴,纵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阻挡我吃肉。
于是我和同学约好,中午一同前往。但是,觊觎特价烤肉的人决非少数,去晚了便只能耐心排号。另外,980元没有时间限制,吃到晚上都可以,只是不能浪费。
我和哥儿几个一合计,干脆午饭、晚饭二合一,花一份钱吃两顿饭。大家均四肢赞成,只是如此一来,下午必须逃课。
碰巧那天是盐崎老师的课,我要是真有个双胞胎兄弟就好了。虽然日本学生不假逃课是经常的事情,但我觉得无论如何还是打声招呼好,也心安理得一些。
但不能实话实说,为了吃特价烤肉请假的话,估计全世界哪所大学也不会批准。那就说个谎吧。
我写了张小纸条,称早晨起来便觉头昏脑涨,却坚持上学。临近中午,愈发不适,恳请老师准假,回家休息。
我对假条的行文十分满意,因为是刚刚学过的语法,绝无错误,且是最上乘的日语,对天皇告假也就这个程度了。便在盐崎的信箱上贴了,和狐朋狗友携手吃肉,满嘴流油,好不痛快。
傍晚,我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吃得太多,肚子鼓鼓的,打嗝都是肉香,估计到明天中午都不会饿了。虽然撑得难受,但心理上十二分满足。忽然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日本手机号码。我疑惑地接起电话。
"我是盐崎。"
"啊?盐崎老师?"
"身体好些了吗?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我......"一瞬间,我感到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热流从脖子冲上脸颊,羞愧得浑身发烫。"
"今天的讲义笔记已经放在了你信箱里了,有什么不懂的给我打电话。急救车是110。多吃水果啊。"
不知什么时候,她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不是班主任,且对一个一周只见一次的外国学生关心到如此程度。感激与羞愧之下,我对盐崎说了实情。
"盐崎老师,对不起,我说了谎话,我逃课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激动,这几句日语说得有些乱。
"盐崎的课太乏味吗?"她从不自称盐崎老师。
"不是的,今天学校附近的烤肉店开业酬宾,我就......"说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为吃烤肉而逃课的理由都太荒谬。
"坏小子,有这好事也不告诉我。"
"......老师不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有便宜的好吃的,就想着自己。下回记得实话实说,全班一起去。"
"盐崎老师为什么对我这么宽容?"
"你小子够意思啊。特地写了张纸条告诉我,还用天皇级的敬语。我觉得你尊重我,而且信任我,说不定你要是突然身亡了,我就是全日本最后一个有你线索的人。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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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稻田的留学生日语课程实行分层次教学,共分八级,八级最高。隔段时间便有一次定级考试,这次的定级结果是,我的听力到了八级水平。
盐崎老师负责七级听力,但我实在喜欢听她上课,便死赖着不肯升班。教导主任找我谈话,意思是不要太任性。无奈之下,我只好假装一问三不知,最后对主任说:"这个水平哪有八级啊。"主任无语,盐崎笑了:"这坏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