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青草就怀孕七个月了。眼看她的肚子越来越腆了。做事也越来越感到吃力。我只好对她说:
“青草,我们回去吧,这里不能呆了,这么劳累万一把你累出事来了咋办?把肚子里的娃儿累坏了咋整?”
“你就知道疼娃儿,咋就不疼人家哩!”青草生气的看着我说。
我说:“这你就说错了,没你哪来的娃儿?你和娃儿不是一个人吗?疼哪一个都一样嘛。”青草一听又咧嘴儿笑了。
那天我去找包工头儿牟彪,说我和青草要回去了,要他提前给我们结算工资。牟彪一听就把脸拉下来了。叽哩哇啦的抱怨说:
“怎么搞的嘛,婚都没有结,就把肚子搞大球了,……你们哪里是打工?是来偷人赶婆娘来了!……突然要走人,球的钱给你拿?再说了我到哪儿去找人煮饭?好不容易找了个煮饭的女子,还叫你拐跑了!真******倒霉!……不行,不能走!最起码也要等我找到了煮饭的人才走……。话先说在前头,要走也没钱!”
牟彪劈头盖脸一阵连骂带数落,呛得我一句话也没敢说。那****的说完了,也不说行还是不行,一甩手走了。要是平时我不拿砖头砸烂他的脑壳才怪呢!可现在不能砸,我的工钱还没拿到手,我得忍气吞声。
我只好去跟牯牛说,让他去给牟彪求个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青草的肚子大了,我不为自己去求人,也得为青草那腆着的大肚子去求人吧!
牯牛叹气说:“也是的啊,青草一走,谁给我们这几十张嘴煮饭呢?”不过牯牛还是说:“就我脸皮厚,又去找他一次吧。”
晚上,石头,牯牛,棒槌他们几个听说我和青草要提前回地坑河,都聚拢到青草住的那间保管室里,七嘴八舌议论这事。
“金宝哥,回去有些不划算哟,工资是肯定拿不到手的,能拿到一半恐怕就谢天谢地了。……回去了还来不?再来牟包头儿还要你不?……没球得钱回去又咋整嘛!不回去行不?我看就在这儿生娃儿算球了,到外面租一间房嘛!……”
青草低头看着她的肚子,一声不吭。其实我懂她的心思,她是怕我动摇回家的决心。青草跟我说过她想回去,回到家里生孩子心里踏实。她说还没进我田家的门就怀了娃儿已经愧得慌,总不能再把娃儿生在外面吧?她还担心我爹妈不认她这个儿媳妇。没等他们几个说完,我就说:
“我已决心要回去的,我得把青草引进门去见见公婆,哪有生了娃儿才进门的?地坑河从来就没有这个先例。”
他们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牯牛才说:“哦,牟彪说他已经托人找煮饭的人了,最快也要等十来天。”
我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一高兴我就把青草的脸捧起来,双手一用劲,她的脸就被挤得扁扁的,嘴巴挤得像只鹅嘴,引得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十多天后真的就来了一个女人,是牟彪一个村的,四十岁上下。看上去人很干脆利落,一副大嗓门儿。牟彪对青草说:
“你带她去熟悉三天,你才可以走。”
几天后,我和青草虽然如愿以偿地起程回家了,可走的时候牟彪只给我们付了一半的工资。他说建设方的资金没有全到位,他也没办法。他表态说到年底结算清楚。我和青草就信了牟彪的话。
我和青草商量好先回她的家。也就是她大哥的家。
青草父母死后,家里就剩下她和大哥青刚兄妹俩。后来大哥结了婚,青草到乡里上初中,嫂子不高兴,说没钱再供她读书,青草辍学了,在家里劳动。后来嫂子嫌她多余了,青草就踏上了打工之路。
大哥见青草回来,先是大喜。毕竟青草出门打工近一年了,没有音信,大哥成天着急,今天亲妹子从天而降,高兴得不得了。高兴过后大哥的脸慢慢变了。大哥把青草的肚子看了又看,然后拉着青草到屋里问:
“你们结婚了吗?咋就不通知我一声呢?他就是你男人?”
我在外面听见青草说:“嗯。我们结婚了。他叫田金宝,家在地坑河。”
她大哥说:“我说妹子,你知道地坑河是啥样的地方吗?那是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
……
我在外面啥都听见了。青草的嫂子在外面也都听见了。嫂子见青草和我一起回了家,原本就没好脸色给我们看。就连青草叫她嫂子的时候,她都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没有高兴的神色。青草被大哥拉进屋里问话的时候,嫂子就在外面把我从头到脚反复看了几遍。我被她看得都有些发毛了,就强装笑脸喊了一声:
“嫂,嫂子,你们都好吧?”
“你叫啥名字来着?”
“我叫金宝。叫,叫田金宝。”
“哪儿人?”
“地坑河的。”
“啥地方?没听说过。”
“龙潭乡地坑河村。”
“你们在哪儿办的结婚证?”
“这,这,嫂子,我们还没办结婚证呢。”我忙说:“我们这就回去办。”
这个婆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偏偏要揭人家短处!我就怕谁提这事,不办结婚证就结婚,是不光彩的事,办了结婚证不办酒席那也是不光彩的事,不办结婚证又不办酒席就怀了娃儿,那更是不光彩的事,这些我都知道。已经做了不光彩的事只有忍气吞声,任凭人家去奚落吧。
嫂子问我话的时候,我就听不见大哥说的啥了。等嫂子不说话的时候,我就听见青草在屋里哭。
嫂子不问我啥了,估摸着她觉得再问也问不出啥话来。她甩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坐着吧。”就进了厨房。
我看见大哥从屋里出来,又折进厨房去了。我紧张的心终于松驰下来,估计大哥对我和青草的事有所认同了。我进屋里去,见青草坐在床沿上伤心,眼泪直往下流。我走到青草跟前,用手揩她脸上的泪。我揩干了她脸上的泪,眼角处又流下来一串泪,我就不停地给青草揩。我的手沾满了泪水,就在我的身上揩,揩干手又去为青草揩眼泪。我不问青草大哥说了些啥话,我知道肯定是不满意的话,数落青草的话。
青草爹在青草五岁时就得重病死了,青草上初中不到一年,妈又死了。从此,哥哥青刚就是青草这世界上唯一最亲的亲人了。虽说和嫂子有些隔阂,但总还是青草的娘家人吧!大哥今天生气也是有道理的。青草自觉输了理,也就不能顶嘴。青草只能哭。
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哥喊:
“青草,吃饭了。”就从厨房走出来,一手端着一盘菜,另一只手拿了一把筷子。饭桌放在厨房隔壁房里的,除了一张饭桌外,靠墙还放了一张床和一架木柜子。和我家里不在一样,我们家饭桌是在厨房里。我家的房子是拐角型,拐角一间很大,我们那里叫做转角屋,用作厨房,饭桌也放在转角屋里。他们家的房子是一字型,房间很小,厨房放不下饭桌,只有把饭桌放在别的屋里。
大哥端着菜走到桌前,把筷子甩在桌子上,筷子就哗啦啦的散落得满桌子都是。筷子发出很响的声音。我和青草都听出来了:筷子跟主人一样不欢迎我们。
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可还得装出受宠爱的样子来。我使劲从腮帮子上挤出一脸笑:
“嘿嘿,嘿嘿,让大哥你们破费了,多谢了,多谢了。”
青草看了我一眼,眉头一皱,有些不自在。我灵机一动朝厨房里喊:
“嫂子,你也快来吃饭吧,别忙乎了。”
青草也喊声一了声:“嫂子,来一起吃饭吧。”
嫂子在那边应了一声:
“你们先吃着。我就来。”
大哥坐下来,我和青草也坐下来。
大哥拿起筷子,我和青草也拿起筷子。
大哥说:“吃饭吧。”
我和青草忙鸡啄米一样点头。
大哥嚼菜的声音很响。
我和青草都不敢把菜嚼得很响,毕竟是吃大哥的菜。好不容易嚼完一口菜,我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对大哥说:
“大哥,是我错了,我和青草结婚,没征得你和嫂子的同意就……。不过大哥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青草的,我会好好待她……。”
正说话,嫂子端着一盘菜走进来,她放下菜盘,在桌边的空位坐下。说:
“你们生米也做成了熟饭,说啥也晚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自己好字为之吧。反正娘家是靠不住的。”
大哥重重的把碗放在桌子上,不刨饭也不夹菜。
我和青草轻轻放下碗筷,不刨饭也不夹菜。
嫂子说:“今儿把话说明喽,你们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在一起,与我们没关系,外人晓得了还说我们当哥嫂的不给你们操办呢!”
大哥说:“你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忙说“大哥大嫂你们不要生气,这都是我和青草做的不好,不关你们的事。“别人要问,就说我们在外地举行了结婚。嘿嘿。”
这个婆娘她是又想当****又想立牌坊,可我没法跟她计较。
大哥说:“行了,行了,就这样了,吃饭吧。”
大哥又端起饭碗大口刨饭,夹菜吃,嚼得很响。
我和青草也端起饭碗慢慢刨饭,细细地嚼。
第二天,我就和青草回地坑河去了。青草腆着肚子,怕乡里乡亲的看见了说闲话,不敢到毕山场去搭班车,就顺着小路往地坑河走。在山里长了几十年,没觉得有啥新鲜的,从外面打工回来,就感觉啥都是亲热的,看山山亲热,看水水亲热,就连过去最讨厌的那些怪模怪样的石头,这阵看来都很亲热,走在家乡的路上,我和青草心里都感到很踏实,心里也高兴,早把在哥嫂家里的那些烦恼事儿忘了。走一会儿青草觉得有些累,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青草清了清喉咙,唱起了山歌。青草对着大山,无拘无束地、放开嗓门儿唱起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
老人婆家来订亲
双聘双礼双轿子
双双媒人押礼行
……
三月里来正清明
老人婆家来接人
婚期定在下月里
眼看要离娘家门
……
九月里来正重阳
请个裁缝做衣裳
大人娃儿三五件
媳妇穿的烂衣裳
……
她唱着苦媳妇,唱的都让人心里有些酸。我叫她唱些高兴的山歌,青草笑了笑说好吧,我唱一首让你高兴的:
我和幺妹河对河
树叶儿遮了看不着
几时等到树叶落
我和幺妹对山歌
我说青草这首歌倒是让人高兴,可你把难倒了,我不会唱山歌,你就是等到树叶儿落十遍,我也对不上歌。青草说,算了,你对不了歌,我也不给你唱歌了,走吧。我把青草从石头上扶起来,继续走路。回地坑河必须经过龙潭乡场。青草走得很洒脱,在平坦的路上就是不歇息青草也要哼一段山歌,苦女子放羊,放牛歌,明天清早你来穿鞋,还有一些歌我都记不清啥名儿了。人一高兴走路也快,到了龙潭乡场上还不到十二点!我和青草到一家饭馆吃了一碗面条,又买了几个饼子带着,就往地坑河走。说实话我真担心青草,她腆着肚子走路,我生怕她有个闪失。我说:
“青草,不行我们在场上找个地方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青草说:“哪有那么娇气,走吧。慢慢走就是了。”青草说:“金宝,如果路很远,你就去买支手电筒吧。”
青草这一提醒,我真的觉得该买支手电筒。我转身到小卖店去选了一支电筒,选了一对电池装好,又多选了一颗电珠泡,以备突然不亮时好换用。
回地坑河的路越来越难走了。上了山梁又要下到山沟里,有的路段很险,我就拉着青草的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很多时候我想背着她走,可她腆着个大肚皮,我想背也不能背呀!
天慢慢黑暗下来,我们越走越慢了。看不清脚下的路,我就拿出手电筒。我心想还是女人想的周全,不记着买支电筒,这阵还不知咋办好呢!
我们到家的时候,爹妈早已睡觉了。我敲门叫爹妈,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见他们都互相问:
“他爹,像是金宝的声音,你听清了么?”
“你再喊一声问明白喽,这深更半夜会是他?”
我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我大声喊:
“爹,妈,我是金宝,还有你儿媳妇,快起来吧!”
就听我妈高兴地说:“哎哟,真的是金宝呢,他爹,快些穿吧。”
屋里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很快从门缝里透出光亮来。他们点亮了油灯。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妈把手里的油灯都举过脑壳顶儿了。我看见妈蓬松着头发,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在灯光下看看我,又看看身边站着的青草。青草有些害怕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说:
“妈,我回来了。”我指着身边的青草说:“妈,这是你儿媳妇,她叫青草。她,她也回来了。”
我妈呵呵一笑说:“你这娃儿,咋前言不搭后语呢?人都站在面前了,能不回来吗?‘她也回来了’嘿嘿……”。我妈高兴得不知所措,嘴里唠叨着:“青草,这名儿水嫩得……。快进屋,进屋哩!”
我爹边扣衣扣边说:“金宝,咋走了这大一夜呢?你们今天从哪里走的?”还没有等我回答他的问话,爹又问:
“你们还没吃夜饭吧?他妈,快去给娃儿们煮饭,这大一夜了,就下挂面算了,多打几个鸡蛋,多打些,娃儿们肯定饿的不行了。”
我妈嘴上答应的倒爽快,其实没有马上去煮饭,却笑嬉嬉的把青草上下左右看个没完。青草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还是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爹,妈。”
我爹听见青草叫他爹了,高兴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双手没处放,就在自己的衣服上反复的擦。我妈还是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哎——”我妈说:“叫不习惯就不忙,不忙,等住习惯了再叫不迟的。”
我回到了家,又给爹妈带回一个儿媳妇,这还不说,儿媳妇的肚子那么大,晓得已经怀上了他们的孙子,高兴得不得了。我妈拖着病殃殃的身子,忙不迭的到厨房为我们烧水,做饭。
我妈喊我:“金宝,快拿盆子舀水给青草洗脚,都走一整天了,那脚还有个好啊!”
我答应着,拿盆子舀了热水端到青草跟前,叫青草脱下鞋袜洗脚。青草弯腰脱鞋,手老勾不着鞋。我忙蹲下去,给她脱鞋。完了我让她把脚放进热水里我帮她洗,可青草却不让我给她洗。她说:
“水放在这儿,我自己洗就是了,你去帮妈做饭。”
妈在灶前一边往灶孔里添柴,一边说:
“青草,你让金宝给你洗吧,你身子重,不要弯腰杆哩,动了胎气伤了娃儿就不好了。”
青草说:“我又不是城里人,哪有那么娇气。”
其实我都听见青草像是吃了辣椒一样,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我问她:“咋了?水烫吗?”青草摇头。我轻轻抬起她的脚来看,脚上已经打起了水疱。
我妈听说青草脚上打起了水疱,就唠叨开了:
“金宝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青草有了身子,你还让她走这远的路,要是有个啥,……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把青草的裤子绻起来一看,腿有些浮肿,脚背肿得像馒头一样,我用手指一按,就陷下去一个坑,好半天也复不得原。我说明天去请牛敬山来看看。我妈在灶堂边说:
“女人怀娃儿都要发肿的,你们都不要急,明天再看看,我看没事。再说了,你们还没办结婚证吧?”
我说:“还没有。”
“没办结婚证,就不要出门,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的!”
“那青草就不要露面,天天呆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