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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三天后,黄老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包,后面跟着两个人。工人们见黄老板回来了就一窝蜂的围了上去。

大伙儿一致的声音,几乎就是哀求了:

“黄老板哪,你可不能欠我们的工资啊!你是好人,大好人哪!……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啊!我女儿今年考大学,要是我挣不够学费,她就上不成大学了!……黄老板你大恩大德呀!黄老板,我们求你了!……”

有几个工友给黄老板跪下了。

黄老板赶忙把他们都扶起来。说:“你们都起来,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结帐的。不过,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呀,还得欠你们的一个月的工资啊!对不起大家了,这钱都是我想办法借的和贷的钱。如果不信大家还可以看看我的贷款凭据。”黄老板手里举着几张纸条。

大家鸦雀无声,心想这黄老板还算不错。工程下了马,他自己亏了,人没有跑,还能给大家结帐,真的不错了,大伙儿排队结算各自的工资。

太阳偏西时我终于拿到结算的工资。我算了算,加上今天领到的现钱,这几个月时间,自己除了零花外,还有两千多块钱呢!这是我这辈子挣的最多的钱了。

牯牛一直陪着我们结帐,连午饭都没有吃,我这会儿手里拿着钱,底气也足了,我说:

“今天晚上我请客,平时我吃石头他们的多,今天我得请他们。”我说:“石头,你回去的时候给阿兰招呼一声,叫她不用煮晚饭了,说晚上我请客。”

石头笑了笑说:“那我们要把你宰一刀。”

石头回家去了,我和牯牛回工棚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啥可收拾的,就一床薄被,一个搪瓷碗,几件换洗的衣服,收好后塞进一条编织袋里,再找来一根细绳子系好袋口,手一提就走了。刚走了几步,我又停住了脚步,心想出了工棚到哪里去安身呢?这里工程停了,暂时还没有啥用处,不如在这里住着,等找到活再说。这么一想我就与正在收拾东西的几个工友商量,他们一听也是的,到哪儿去?不如暂时住下来再说。牯牛说要得,等会儿到阿兰那里把行李拿来,就暂住这里。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和牯牛一起到阿兰发屋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准备请石头和阿兰吃饭。我先看了看餐馆的菜和价格,觉得还行,就决定在这家餐馆了。我叫牯牛去叫阿兰和石头他们快一点来。

店老板看见了我,就喊跑堂的服务员给我摆好一张桌子,服务员是一个年轻姑娘,她走过来问我有几位,我说四位,她按人摆好餐具,倒了一杯茶水说:

“先生请用茶。”

我坐在桌上边喝茶边等石头和阿兰他们来。跑堂的女子虽说不上漂亮,却很大方,胸前围一条白围裙,总是笑眯眯地对待每一位顾客。她与我说话的时候,我听出来了她也是四川人。就问她是四川哪儿的人,她说是贵州人。我不信,说贵州人咋说的是四川话?她笑了笑说四川人和贵州人说话都差不多。

她先生,先生的叫我,我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想,人只要有钱,人家就看得起你。黄老板有钱,我们就叫他黄老板,给他做了活,还给他下跪。这店里要是进来一个要饭的,恐怕没人把他叫先生了。

我问跑堂的女子叫啥名字,她说她叫阿秀。我就叫阿秀了。我说:

“阿秀,你是来这里打工的吗?”

阿秀说:“是的,这家饭馆是我们家开的,我爸是厨师,我妈采买,我呢,就负责大堂服务和收钱。”

“生意咋样呢?一天能卖多少钱?”

阿秀笑着说:“先生,哪有问人家多少钱的?就像不能问人家小姐多少岁一样是保密的,先生,你犯忌了。”她笑咪咪的说:“至于生意好坏,你在这里吃一顿饭就知道了。”

听了阿秀的话,我感到没面子,自己太没文化,太没知识了,这世上有多少事都不知道,只有给人家打工卖苦力的份了。

阿秀见我心不在蔫的样子,就问我:“先生,要请的人在哪里,怎么还没有来?”

我说:“我派人去叫了,快来了。”

阿秀笑笑说:“不急,慢慢等吧。”

又等了好一阵子,牯牛仍然没个影儿,我等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到店门口张望了一阵,又回到桌子上喝茶,其实我并不渴,只是做出样子,让阿秀觉得我已经是店里的顾客了。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过来,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我得去石头那里看看。我起身对阿秀说:

“阿秀对不住了,我们几个兄弟这大半天没来,可能出了啥事了,我得去看看,饭先不吃了,我把茶水钱付了。”

阿秀笑着说:“先生,没关系的,等会儿要来,照样来就是了,还什么茶钱不茶钱的?”

我说了声谢谢就出了门。

我到阿兰发屋一看,牯牛坐在理发椅子上发呆,石头抱着金娃在屋里转来转去,口中还哼哼哈哈的,诓哄着金娃。金娃在怀里把小脑袋扭来扭去的哭,眼泪和鼻涕把脸糊得像猪嘴拱过的一样稀脏。

我进门就问:“咋就不来了?我在店里等了好半天。阿兰呢?”

石头一副哭丧脸对我说:“金宝哥,阿兰走了。”

“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只留了一张条子就走了。”石头边说边给我指了指工具台。我看见工具台上放了一张小纸条,我抓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石头,我走了,金娃和这间发屋我都交给你了。我不会再回来的,你也不要来找我。阿兰。”

我一看,完了,阿兰把石头给甩了!这咋办呢?我问石头阿兰是啥时候走的,石头说:

“我从工地上结帐回来时,门是开着的,金娃还在床上睡觉,我喊阿兰,阿兰就没答应,我一看屋里也没有,我以为到附近街上买啥东西去了,我还在心里骂她太粗心大意,把店门开着,人却不在。心想反正今天晚上你请客,不用煮饭,我就坐在椅子上等阿兰。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张纸条。”

我问:“她身上有钱吗?”

石头摇了摇头说:“估计没啥钱了,我们那点积蓄都叫杨丽丹给骗走了,存折上有几百块钱,可能是阿兰取走的。”

我问石头:“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就今天结算的五百多元钱,平时我领了工资都交给阿兰的。”

我说:“别去找了,既然阿兰想走,你就找不到她。阿兰的家在哪里?有地址吗?过后慢慢去她家里找。”

石头摇摇头说:“不知道在哪儿,我只知道她是福建人,我不管她是哪儿人,反正是我老婆就行了嘛!”

我气得浑身都发抖了,我吼道:

“狗日的!混帐东西,你就只晓得扒婆娘的裤子!阿兰跟你这么长时间了连是哪儿人都不知道,也只有你狗日的做得出来!”

牯牛也气得骂石头:“是你气走了阿兰,你扒人家的裤子,哪个女人还能容得下?你一个鸡巴要搞几个婆娘才够啊?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这满世界那么多女人,你都想去搞吗?”

“行了!”石头像一条发了疯的牛一样,大声吼叫起来。那家伙把嘴张得很大很大,一张脸除了嘴巴洞,啥也看不清了。

“你们还说个球啊!人都走了!阿兰她不是因为我扒了杨丽丹的裤子才怄气走的,她是因为金娃有窒息,傻里巴叽的,她偷偷的哭你们知道不?她是不想再看到金娃这个样子!呜——呜——。”

这个石头,他居然咧着大嘴巴哭,你说他哪像个石头?我说:

“你简直就是个软蛋!狗日的……”我骂石头是软蛋的时候,不知咋搞的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我把脸转过去,谁知牯牛也把一双眼睛揉得像猴子屁股。

我说:“算了,哭有球啥用!我们先给金娃弄点吃的,然后我们也要去吃点饭,中午就没有吃饭了。”我对牯牛说:“牯牛你去烧点开水,我们给金娃冲麦乳精。”

牯牛起身进了里屋。我也跟着去里屋拿了麦乳精,倒了一些在碗里。说:

“石头,水开了就给金娃冲,我去买些吃的来。”

我又到刚才的那家饭馆去买了些熟食肉菜,等我回到店里,牯牛和石头正在给金娃喂麦乳精。石头抱着金娃,牯牛用小汤勺给金娃喂,金娃张大嘴巴像是饿极了。牯牛喂进一小勺,金娃总是咽不完,总要从嘴角流出一些来。喂得越快,就流得越多,我怕呛着金娃,对牯牛说:

“慢慢喂,别呛着。”好不容易才把半碗麦乳精喂完了。

喂完金娃,我们把买来的肉、菜摆上桌子,都是一个一个塑料袋,打开就行,用不着盘子装。牯牛说:

“现在真方便,东西吃了把袋子一甩就完了,连碗都不用洗,比在家里方便得多。”

金娃在石头怀里睡着了,石头把金娃放到床上去。我们三人吃饭,倒酒喝,没多话说,我觉得心里憋得慌。我就说:

“还是干杯吧。”大家就举起杯子一口喝了。又没话了。吃着吃着,石头放下筷子不吃了,他说:

“我得回去,把金娃抱回去。”

牯牛问:“这店咋办?”

石头说:“只有卖了。”

牯牛说:“阿兰不是说这店留给儿子吗。”

我说:“咋个卖得出去呢?”

石头擦了擦眼泪说:“明天我贴小广告去。”

我问石头:“你打算卖多少钱?”

石头说:“原来接手时买成六千多,又添置了一些东西,粉刷了屋子,共花了将近七千元。”

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牯牛说:“这里没活干,我也回去算了。”

我们三个约定等这店转手出去后一起回地坑河去。完了收拾睡觉,我和牯牛没有去工棚睡,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人横在一张床上睡了。金娃一夜哭了好几次,三个大男人也像翻烧饼一样,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都到下半夜了,我好不容易睡着了,牯牛又把我摇醒,说:

“金宝哥,我想了一夜,还是暂时不跟你们回去,我在这边找活干算了。回去咋办?我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再说了,我在这边能找到活,你们以后要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我想牯牛说的在理,空来一趟回去也不是个事。我就说:

“也好,你就在这里先找活干,能挣钱的,就给我们写信。”

牯牛应了一声就睡着了。呼噜声很快响起来,搅得我心烦意乱,还是睡不着。睡不着我干脆就想青草。好久没见面心里真还想她,想她干啥,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想,尽是想过去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把从认识青草到那次在乡政府分手慢慢的想了一遍。青草跟着我至今连结婚证都没有,更不说办酒席了。她跟着我就没有像其它女人那样,快快活活地过一天,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还常被人撵得不敢在家里呆。想把她带出来一起打工吧,南花儿又还小。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青草,明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给她买一件衣服,给南花儿买一个好耍的玩具。当然还有爹妈,也要买件衣服才行……。

石头把广告贴出去的都三天了,也没见一个人来盘店,我着急得不行。石头带金娃也笨手笨脚的,我看了更着急。这几天,天公不作美,雨不停的下,本来很偏僻的小街,更见不到几个人了。一直等到第五天,才来了一个人问店的事。说:

“阿兰发屋要转让?”

我们一听有人来盘店,一下子高兴起来,都把那人盯倒。来人是一个中等个子男人。皮肤黢黑,眼窝很深,两颧很高,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我们三个人都站起来,向他围过去。

花衣服男人问:“你们要干什么?”花衣服说的是普通话,但很难听。

我笑了笑问他:“你是来盘这发屋的吗?你会理发?”

花衣服看了看我,问:“你是不是店老板?”

我说不是,我指了指石头说:“他是店老板。”

我说:“你先看看店吧,进屋看,到外面看,看完了我们再谈价。”

花衣服里里外外看,等他看得差多了我问他:

“这店你要还是不要?”

花衣服说:“这家店我要是想要的,就是不知道你们要多少钱?”

石头忙说:“我们花了一万多元。”

“不要说你花了多少钱,只说你现在要多少钱就行了?”花衣服有些不耐烦地说。

石头说:“再咋说也要给我出八千。”

花衣服说不值那个价的,要石头说个实价。石头坚持说要八千。

花衣服不吱声,转身就走。牯牛跑过去把花衣服拉了回来。说:

“你没还个价就走,你总得说一个价嘛!生意不是讲成的吗?”

花衣服说:“老板说的价太高,我不买了。要我说,最多就五千。”

我们三个都张大了嘴巴,觉得太低了。石头说:

“我还预交了一个月房租费五百元呢,那你必须给我。不然我就不卖了。”

花衣服不说话。

我们三个人也不说话。

僵持了一阵后,花衣服提出和房主人见一见。石头就去找房主人,不一会儿,石头和房主人一同来到店里,房主与花衣服用本地话交谈,叽哩呱啦的,我们三个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啥。过了一会儿,花衣服又对我们说:

“店我要了,预交的房租费我给你,总共五千五百,要是成交的话,我两天内来盘店,不行就算了。”

我们三个都拿不定主意,花衣服以为不同意,转身就要走。石头见他要走,就说:

“算球了,就那个价了!”

花衣服停住脚步,说就这么定了。

盘店有了着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天也慢慢晴了,牯牛说他就去工地看看那些人在干些啥,想办法出去找事做。

我说:“好吧,牯牛你去吧。”

牯牛去找活干去了,我和石头成了金娃的保姆,为他兑麦乳精,熬稀饭汤喂他,金娃那小狗日的还不领情,一点不如意就大哭大叫。搞得我和石头比在工地码砖块还累。

牯牛晚上回来时,他带来了我放在工棚的行李袋子。他还说厦门那边有一个建设项目,是国家投资项目,听说需要大量民工,他们想过去看看。

我说那好哇!干国家项目不会欠工资吧,真的能找到活就好了。我问牯牛:

“你要去厦门,身上的钱还够吗?”

牯牛说:“金宝哥,这你就不用担心,我跟几个工友说好了,跟他们一起去,路上的开支统一结算,我挣了钱再还给他们。”

第二天上午,花衣服果然来了,还来跟着两个工人,手里拿着一个卷尺,不知是干啥用的。花衣服进来对我和石头说:

“还是写个收条吧,签字为凭,我给你们付完了钱,你们就赶快搬走,我的装修工人一会儿就到。”

我和石头一听,写就写吧。花衣服从包里拿出纸和一支笔,说:

“你们写吧。”

我接过纸和笔,想了想咋个写?我又交给石头,说你写吧。石头让我代写。花衣服说:

“哎呀,这个收条简单得很啦,你就写:收到阿兰发屋转让费五千五百元,再签上你的名字就完了嘛!”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写完借条,拿去让花服看,花衣服笑了笑说:

“写几个字比你们码砖块还要费劲得多啦!哎呀,这几个字,写这大半天,费劲的啦。”

花衣服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哗啦哗啦数了一遍,然后甩给石头。说:“五十五张的啦,当面点清,过后不管的啦!”

石头拿了钱战战兢兢的数了一遍,说好象是五十四张,花衣服说你再数,石头重新数了一遍又说不对,咋多了一张?我说:

“你先数,数一张给我一张,我帮你数一遍。”结果都说是五十五张。

花衣服说:“好啦,你赶快收拾东西,我的装修工人就要到了,”话音刚落,就见一辆汽车在店前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个人,车上还有几个人,啥话没说就往下卸货。木板,木条啥都有,一会儿就卸了一大堆,门前堆得人都不好进出了。

石头手里拿了那些钱,不知往哪儿搁,搁那儿都不是。我提醒他要揣好那些钱,最好是分开装,不装在一个衣兜里。

花衣服见我们慢吞吞的,就说:“赶快搬走吧,你们看见了,我的装修工人来了嘛!人家要干活的啦!”

石头这才着急起来,把金娃甩给我,他忙进屋里去收拾他的东西。我抱着金娃,站在一边说:

“石头,不多用的东西就不要了,路太远,又有金娃,拿不了那么多,照有用的拿几样就行了。”

可石头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都舍不得甩掉。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编织袋里,整整装了三大袋子。

还没等石头收拾完毕,花衣服的装修队就进屋开始动手折卸了,弄得满屋子尘土飞扬。我赶紧把何金抱到门外去,石头把几袋子东西也拿出门外。

我抱着金娃,手都发酸了,我就拉过一条袋子,当凳子坐。这时候我才真正觉得无家可归了,过去在工地上有工棚,几十个人像畜生一样横七竖八睡在里面,虽然脚臭屁臭都有,可毕竟能躺下来休息睡觉,肚子饿了,拿了碗去食堂打饭吃。天气热了工棚外面有几个水龙头,晚上,一伙人就脱得精光,拿一根橡皮管子哗啦啦地对着自己冲澡。有时候还互相帮着冲背脊,从头到脚冲一遍,感觉全身都舒服得很!

现在呢?无处可安身。金娃好象知道被人赶出了门外,大声哭闹起来。我想了想对石头说:

“看来只有回家。马上去火车站,争取晚上上火车。”

石头看着一堆胀鼓鼓的编织袋子,心里就发愁,这多的东西,还要抱金娃,一路上咋整?甩了那些东西又可惜。石头看着行李,眉毛胡子都皱到一起了。

我说:“石头,你去买把带子,把金娃背在背上,然后手里提一条袋子,我把自己的行李袋子背上,再找一个棒挑着你另外两个袋子。”

石头照我说的去办了。可没有买来能背娃儿的带子。我问他,你床上有一张床单,我看也旧了,不如找出来撕了背金娃。石头还有些舍不得撕,我说:

“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及那么多干啥?再慢腾腾的晚上的火车就赶不上了。”

石头勉强才同意,他打开编织袋,找出床单撕了,又找出一些旧电线把行李袋子捆扎好,便于抓手。终于可以上路了,石头背好金娃,手里提着一条袋子,我背着自己的行李袋,石头的那两条袋子没找到合适的棒,我只好一只手提一个,往火车站走,走出老远才挤上公交汽车。

下午两点多我们终于到了火车站。石头背着儿子走在前面,经过候车室门口时被警察叫到一边问话了。问孩子是谁的,孩子的妈妈为啥没来,你们要把孩子背到哪儿去?

石头说了一大堆话,警察还是半信半疑,不肯放他。我赶到警察面前帮着说。我说我和石头是一起的,在广州打工,石头是砖工,我也是砖工,我们修了好多房子了。警察说既然是打工又跑回去干什么?又不是过年又不是过节,还带了孩子跑。我说工地停了工,没活干了。警察说广州到处都有活可干。我说我家里有事要回去,石头要把金娃抱回家去,不然就没法再找活干。警察问孩子是谁生的,我说是石头生的,不,是石头的老婆生的。石头的老婆叫阿兰。警察说孩子的妈妈在哪儿?我说孩子的妈妈走了。警察说孩子这么小应该是妈妈带着。我脑子一动,原来警察怀疑孩子的来路有问题,警察怀疑孩子是拐来的。我只好说他们两口子吵架了,老婆一气之下提前回家了。警察说为什幺吵架?我说因为娃儿有窒息。警察说什么叫窒息?我说,说白了就是有点傻。警察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我,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警察觉得问得累了,才放了石头。石头倒是让进去,又不让我进候车室,说没有车票不能进候车室,警察说候车室是供买了火车票等待上车的旅客暂时休息的地方,如果是母亲和儿童也可以进去休息。你没有票,也不是母亲和儿童,是不能进去的。

我说:“求求你了,你看吧,我们是一起的,有一个小孩子,我们总得有个地方坐下来,才能给孩子喂点东西,你看孩子哭得……。”正说金娃哭,他却不哭,趴在石头背上睡得很香。警察瞪眼看我,那意思是说当面撒谎了不是?我看了看警察,心想算球了,我不进去行了吧。就问:

“买火车票不在大厅里买?”

警察说:“在外面,里面在搞装修。”

警察给我们指了指候车室外的临时售票处,那里站了长长几排购买车票的人。

石头说:“金宝哥,把行李给我,你去买车票。”

我把行李袋放在一起,让石头看着,石头只好不进候车室,在门外的空坝子上看行李。

我到售票处站了近两个小时,终于买到广州至重庆的火车票。等我拿着车票回来找石头他们的时候,石头却抱着金娃坐在行李袋子上打瞌睡。我走到跟前大声喊声了几声,石头才从梦中惊醒,他睁开一双红眼睛看我。我说:

“你们真睡得着,你睡着了人家把行李拿走了都不知道。”

石头从梦中醒来了。说:“金宝哥,票买了吗?你站累了,快来坐会儿。”石头站起来让我坐。

我说:“票是买了,是晚上十点钟的。

石头说:“我们还是进里边去吧。”

我说:“行,这回老子有票了,看那狗日的警察还让不让我进去!”

我和石头拿着车票到门口,警察没吱声,只挥了一下手,让我们进去。我和石头拖着几个行李袋子进了候车室,找了空椅子坐下,把袋子堆放在椅子跟前,收拾完了,我觉得实在是饿了。

我对石头说:“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们还是弄点吃的东西才行。”

石头说:“行,干脆这一路回去的开支由你统一支付,回去后算帐,我先给你取出两百元。”说着石头就要掏钱。

我连忙按住了他的手,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你掏啥钱?行,由我先支了再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买些馒头啥的来。”

我到候车室里外到处找馒头,没有找到。

我不相信这大的地方没有馒头卖!每到一个售货亭,我都问:“有馒头吗?”服务员都是先摇头,再问我:

“先生,要面包吗?还有蛋糕啦,要不要买一点啦?”我不理她们的话,我瞪大眼睛弯着腰在玻璃柜里到处寻找,没有。我又伸长脖子朝服务员背后货架上张望,没有,我准备再问服务员,这回她先开口了:

“告你没有的啦!还看什么!”

没办法,只有买了面包,提了一大包在手里,走了几步我又想,这面包很糙口,金娃是不能吃的,还是买点蛋糕给他。又折转身子去买了一块蛋糕和一瓶水果汁。

我和石头还是头一回吃面包。一块面包比一块砖头还要大,可比砖头轻得多,拿在手里一捏,就缩成一团了,像海棉一样。石头说:

“还是馒头好些,这东西不咋好吃。”

我生气的说:“你还说呢,满世界都不卖馒头,就卖这东西。”

我和石头伸着脖子啃面包吃,还没有啃完,金娃就醒了,我们只好把面包放进袋子去,来侍弄他。石头拿蛋糕给他喂,他不吃不说,还哇哇的哭闹起来,哭闹不说还乱踢乱蹬的,我说可能是口渴了吧,就打开水果汁给金娃喂,他把嘴巴闭了不张。还是哭闹。

坐在对面的一个女人大呼小叫的喊:“快,尿了,尿了!”

金娃屙了尿,石头感觉到大腿热乎乎的,才猛然抱开何金。我提醒石头说:

“屙尿了可能还要屙屎,你快抱到厕所去吧,不然执勤人员看见要罚款。”

石头连忙抱着何金往厕所跑。等石头抱着金娃回来的时候,金娃一脸的轻松,见了我还咧嘴笑。

我说:“你狗日的还认得我了?没白侍候你。”我给他拿蛋糕吃,他再也不哭了,把嘴张得大大的。

上车时刻到了。上车的人都站起来向检票口拥挤,简直就是把我们抬着往前走。等挤上了车,又要在车厢里挤来挤去找座位,弄得满头大汗才找到。石头坐下来抱金娃,我就一包一包放行李。累死累活总算坐下来了,坐下后心里就踏实了,心想这下可以回家了。

火车按时开动,车窗外边的灯光向后滑过,越来越快。这个时候我就开始盘算:再过几天,就到家了,就能看见青草,看见南花儿,当然还能看见我爹我妈。

想着想着,我真的看见我爹妈了,他们看着我笑呢,……我也看见青草了。她咋见了我不说话?……南花儿长得好高呢。她见了我就往我跟前跑,……头上扎了两个羊角辫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我!我说你叫我爹呀!南花儿吓得直往青草怀里钻,……我生气了,一把拉过南花儿,大声问你为啥不叫我?我是你爹呀!叫不叫?看我不打你。……我爹站在旁边生气了,朝我脸上就是一耳光,你为啥不叫我,你不喊爹,你还叫南花儿喊你爹?……青草突然大哭起来,说金宝,出事了,出事了!……我猛然惊醒了,就听石头在大声喊:

“金宝哥,出事了,出事了。”

“出啥事了?”

“我被贼娃子偷了!”石头在自己身上到处摸索,慌里慌张的样子。

我一听说被贼娃子偷了,脑壳就一下懵了!完了,火车上这种事多了。我把声音放低了问石头:

“偷了多少,你放在一起了?”

石头说:“那倒没有,把揣在裤子里那些被偷走了。”

“那是少的还是多的?”

“那是多的。龟儿子!”

“啥时候发现的?”

“就这阵子,我也睡着了,火车一抖,把我抖醒了,我就摸了摸裤子兜,是瘪的,钱没了。”石头气得伸直脖子骂:“龟儿子,老子日你个祖宗!是哪个龟儿子贼娃子?老子日你个妈!……”

石头一骂,一车厢的人都摇头晃脑的醒了,一个个瞪着红眼睛慌忙查看自己的行李。车厢里乱成一团。

有顾客不满意的吼道:

“大惊小怪的干啥子?自己的东西看好嘛!硬是怪头怪脑的,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干啥球嘛?哪个狗日的贼娃子丧德哟!偷人家孤儿寡父的……”

“哈哈哈——”

话音未落,车厢里就发出一阵笑声。

我说石头:“你这阵骂有啥用!自己不小心,上车你睡个球的觉,你等我睡一会儿你再睡嘛!”

“你咋不早说?”石头嘟嘟囔囔的说:“我也不是故意想睡着,眼皮睁不开了,我就没理他,一会儿我就不知道了……”

我凑到石头耳边问他:“偷走的那一砣到底是好多嘛?”

石头反过来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边说:“三千。”

“啊!”石头说三千,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咋整的嘛?这个石头真是倒霉透顶,阿兰给金娃留了一点钱,又遭贼娃子偷了!我气得想把石头一口给吃了!我照石头的肩膀使劲捶了两拳,说:

“叫你分开,你不听,要给老子装到一堆!活该倒霉!哼!真他妈的报应!你扒人家的裤子,这回人家也扒你的裤子了!”

石头大声吼道:“本来我说裤兜子大,看不出胀鼓,谁知贼娃子看出来了,龟儿子贼娃子!老子日他祖宗!你看把老子的裤兜都划破了。”石扯着他的裤子给我看。石头的手从上面插下去,手指头就从那道口子露出来了。我相信石头的裤子是被人划破了的。

我说:“算球了,现在说啥都没用。这样,从现在起,我们轮流睡觉,看行李。”

石头说:“哦。那,那你睡吧,我反正睡不着了。”

我说:“那你当心点,我睡一会儿换你睡。”我强把眼皮闭紧,准备睡觉。我还没睡着,就听见石头在抽泣。

我睁开眼睛劝石头说:“算球了,别跟婆娘一样,还哭哭啼啼像啥样子?俗话说‘蚀财免灾’嘛!你不蚀点财,说不定就会遇到大灾大难呢,你应该这样想就想开了。”

我和石头咕咕哝哝说话,把车厢里的人吵得不能入睡。有的人就叽叽喳喳的闹,说的话也很不好听:

“偷就偷了,吸取教训嘛!哭个球啊?哭又哭不回来的。……一个男人家,咋像个婆娘似的嘛!……脑火得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你哭的功夫就报警了。”

我一听对呀,咋不报警呢?我对石头说:

“你在这儿看着,我去报警。”

我就起身去找到了警察。

我说:“警察同志,我们被贼娃子偷了,要报案。”

警察瞟了我一眼说:“什么事?”

我说:“石头他的钱被贼娃子偷了!”

“你说什么?”

警察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只好把刚才说过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了一遍。警察朝我点了点头说:

“丢东西了?”

我摇摇头说:“没丢东西。”

“那你报什么警啊?”

我说:“石头丢了东西了,他的钱被贼娃子偷了。”

“钱被偷了?”

“你看你,说清楚嘛!小偷把你的钱偷走了?”警察问:“偷了多少?”

我怕警察听不懂,就用手比划,我伸出三个指头。

警察说:“三百?”

我说不是。又伸出三个指头。

警察说:“三千元?”

警察说:“哦,你的钱被小偷偷了三千元。”

“不是我的钱,是石头的钱。”我指着前面的车厢说:“去看看吧。”

“哎呀,真费劲!什么石头木头的!真费劲!你是几号车厢的?”

我摇了摇头说:“我忘了是几号车厢,反正就在前面。”

“哎呀,真费劲!走吧,去看看。”警察终于肯动步了。我忙带路,摇摇晃晃朝前面车厢走。

石头见警察来了,忙把何金放在座椅上,站起来,见了警察就哭。石头把一只手从裤兜里揣进去,手指又从破口处穿出来。石头边哭边说:“警察同志,你看。呜呜——。”

我忙对警察说:“小偷偷了他的钱。”

警察问:“是你被偷了吗?”

我说:“是他。他叫石头。”

警察瞪了我一眼说:“我问你了吗?”

“……”

警察又对石头说:“你先别哭,我问你,是你被偷了吗?”

石头擦了擦眼泪,就不哭了。说:“是,贼娃子把钱给我偷了。龟儿子,还把裤子给我划破了!”

警察又问石头:“偷了多少?”

石头小声说:“三千!”

“多少?”

石头凑到警察耳朵上说:“三千。”

警察说:“你是说你丢了三千元?”

石头把脑壳点得鸡啄米一样。警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石头。

警察问:“你是干什么的?哪儿那么多钱?”

石头说:“我是打工的。”

警察说:“这家伙,不少钱啊!你看见小偷了吗?”

石头说:“我刚睡着,没看见,再说了,我要看见还不抓住他?”

警察歪着脑壳问:“你说什么?”

警察深思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看来又是那一伙干的!”

我一听,非常高兴,看来警察知道是谁偷的了。我说:

“警察同志,你知道是谁偷的了?”

警察说:“那伙人在沙口车站已经下去了。当时我就怀疑他们作案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把他们抓住啊?”

警察说:“那时谁也没有报案,我凭什么去抓他们?如果早报了案,那伙人就不一定走得了!”

我一听,完了,白报了一回案。小偷跑了,警察走了,石头你自己哭吧!

车厢里又吵嚷开来。“我说你真没事找事,丢了就丢了,找个球的警察,……你以为是猫捉鼠啊?现在早他妈变成老鼠捉猫了。……警察,狗屁,说不定和那几个小偷是一伙儿的。……”

正吵嚷,火车已经放慢了速度,又进站了。有乘务员进车厢来招呼,需要下车的旅客拿好自己的东西,下车了。乘务员说的是啥站名我没听清,我问石头,石头说也没听清,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人说,你们到哪儿?我说我们到重庆,那人说早呢,你就坐吧,别问了。我和石头都不说话。

车厢里乱糟糟的下去了一批人,又乱糟糟的上来一批人。我想车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石头丢了钱。车厢里的人说话声音与我们相同的越来越多了,可我和石头仍然不敢有丝毫放松,毕竟我和他身上都还有点钱,还有那几袋子行李。说是轮流睡觉,轮到我睡觉的时候我还是怕石头睡着了,刚一闭眼我又看看石头睡着没有,轮到石头睡觉时他怕我睡着,结果都睡不着。倒是金娃睡得香,尿胀了他就哭,就乱蹬他那双小腿儿,这个时候要么石头要么我,抱着他到车厢一头的厕所去,端着他的屁股让他痛痛快快的屙屎屙尿。只要让他屙干净了,就不哭闹了,金娃不哭我们才能安静。

终于到了重庆站了,下车后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露天食店坐下来。坐下来才感觉到又饿又渴,想喝水。我问老板:

“有茶水吗?”

老板说:“我们只卖面食,不卖炒菜,没有茶水。”老板娘说:“有面汤要不要?”

我忙说:“要得,要得,给我们一人舀一碗面汤。”

老板就给我们端了两碗面汤放在桌子上。我一看,面汤是黄色的,像浆糊汤。实在渴得很,就顾不上是啥汤了,端着碗就喝。

老板问:“你们吃啥子?有抄手,麻辣面,肉丝面,炸酱面,排骨面。”

我一咬牙说:“每人两碗炸酱面。”

石头说:“干脆换碗麻辣面,一样一碗。”

老板刚端来两碗面,金娃就哭起来。我说:

“糟了,金娃又屙尿了。”我说:“老板先端两碗吧,先一个一个吃,不然孩子没人诓不行。”

我和石头到处看,没有厕所。厕所没找到金娃就把一泡尿全屙在石头的身上了。我还以为这下好了,叫石头先吃面,我去对面的副食店给金娃买了蛋糕和桔子水。回到面摊前坐下来,我抱过金娃,给小东西喂面包和桔子水。石头抓紧时间吃面,没等石头吃完面,就听见金娃一声屁响,石头说:

“糟球了!”

我说:“啥糟球了?”

石头说小声说:“惹祸了,来,我来看看。”石头把金娃从我的大腿上抱开时,我的裤子上就糊了一腿的稀屎!地上还有一摊,像打破了的鸡蛋,又是黄又是白的。

我说:“老板,我要点纸。”

老板一看,鼻子都挤到眉毛上面去了,飞快地给我扯了一砣纸,说:“快点把地上的擦干净,一哈儿执勤的来看见是要罚款的!”

我先擦了裤子,正准备擦地上的,一个胳膊上戴红袖标的执勤人员就站在我面前说:

“谁叫你让小孩在这里拉屎的?你没看见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我……”真就没有注意这是啥地方,我说不出是啥地方。

执勤人员说:“罚款二十元。”边说就从衣兜里掏出一迭发票,撕下一张递到我面前。

我说:“同志,我真不知道……。”

“罚一回就知道了,掏钱吧。”

我说:“不是我拉的,……是小娃娃,我,我……”

“我知道是小孩,你是监护人,就得罚你!别哆嗦,二十。”

我说:“同志,能不能少点?”

“不交?不交那就再加二十!”执勤人员又准备撕发票,我手急眼快,一把抓住执勤人员的手说:“别撕,我交!”我麻利地把二十元钱掏给了他。石头看着我问:

“罚了二十?”

“哎呀!差点儿罚四十元!狗日的!不是老子搞得快,就罚四十元了。”

老板说:“哎,咋还没擦干净呢?你还想罚款是不是?”

我才想起地上还没擦。等到我一切收拾好了,才叫老板给我舀了一瓢水,洗了洗手,叫老板端了两碗面来吃了。

下午,我们坐上了开往河溪县的夜班长途汽车。坐汽车就没有火车那么平稳了,一路颠簸,把人全身都快抖散了,这些都没啥,让人不省心的还是金娃那小东西。也许是这几天在路上水土不服,肚子不争气了,他在车厢里屙了屎,臭气熏天,车里的旅客强烈要求司机立即停车,要把这个臭小子赶下车。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打开车灯,说灯光前面就有一水田,要我们抱孩子去洗,无奈之下,我和石头把金娃抱出车外的田里清洗。石头几下就把金娃的裤子扒下甩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石头问我笑啥,我说:“看来你这辈子扒裤子的功夫是越来越精了。”

石头说:“金宝哥,都啥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我说:“这有啥嘛,我还不是为了让你开心一点嘛,我知道你心里烦燥得很。”

石头几下子就把金娃的屁股洗干净了。

气候与广州比已经有些冷了,金娃洗了屁股,浑身发颤,石头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儿子包裹起来,抱上车,又给金娃裹上了两件长衣服,这都是上车前准备好了的。金娃好象知道自己惹了祸,上车后就在石头怀里一声不吭了。

经过一夜的颠簸,天刚亮就到了河溪县城。到了县城我们就有回家了的感觉。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想马上见到亲人。可县城离地坑河还有一百多公里路,还得买到龙潭乡的长途汽车。想到要经过龙潭乡,我心里就不免有些紧张,我的这个想法给石头悄悄地说了。

石头想了想说:“金宝哥,现在当官儿的换得很快的,龙潭乡那地方,谁还愿意在那里多呆?那些当官的早就拿钱把路子买通了,只要来呆上一年半载就算镀金了。整你的那些人恐怕早升的升,调的调了。没球事的。”

石头说:“金宝哥,别怕那些龟儿子,他们真的要逮你,老子就跟他们拼了。俗话说好伞怕烂伞,烂伞怕光杆。我们就是光杆,他们当官儿的多享福,他们舍不得跟我这样的光杆拼命。”

没想到石头这阵胆子突然大起来了!看来这人都在变,石头经过这些磨难,懂事了。我自己反而有些惭愧,堂堂一个男人居然还怕被逮住,怕啥?大不了就是催罚款嘛!

让石头这一激将,我也壮了胆子。对,大大方方走龙潭乡!车到了龙潭乡场,我故意昂头挺胸下车,还四处张望,大声喊:

“金娃,我们到家啰!你还没有看见过你的老家吧?你的老子就在这夹皮沟里,你是这夹皮沟的人,你以为你是广州的人?不是,你是龙潭乡的人,你还是地坑河的人!”

下车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乡政府的办公楼就在跟前,我继续大声说话,我想让楼上的乡干部听见我的声音,派人来抓我。一车人匆匆忙忙下车,乱糟糟的寻找自己的行李,然后全都朝自己的方向走开了,走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管我,更没有谁来抓我。我反而觉得有些失落感。原以为只要我田金宝一出现在龙潭乡场上,就会立即来一帮人围着我,要抓我,或者我一下车就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乡里去。可今天没有。就连车上坐的人都没有一个人认得我,除了石头。我想我金宝真的不用担心啥了。担心个球!我田金宝就像公路上的一个石头子儿,只要不把人家的脚硌痛了,谁也不会感觉到我在哪儿,连踢都不会踢我一脚的,我感自己太渺小,渺小得人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石头问我:“金宝哥,你在想啥呢?”

我说:“我想马上回家去。”

石头说:“总算到家了,我们还是去吃点饭再往回赶吧,不然回地坑河的那几十里山路是走不回的。”

我说:“对头,先吃饭后赶路。”

我和石头找到一家小餐馆坐下来。金娃很精神,小眼睛转个不停,可能是他对周围环境也感到很亲切吧,嘴巴还“啊呀”,“嗯哼”的发出声音来,小手小腿不停地乱舞弄。我看了看这家小食店,一间铺面,室内摆放着四张方桌子,每张方桌周围都放了四条板凳,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个盘子,每个盘子里都盛了一些水,水里都死了成百只苍蝇,但盘子上空仍然盘旋着成百只苍蝇,它们像电影里那些敢死队成员,明知前面的同伴已经栽到盘子里死了,有的还作垂死挣扎,可仍有苍蝇降落在盘子里去吸水,还没吸几口就腿脚朝天,乱蹬几下死了。这些苍蝇为的啥,还不就为了一个“吃”吗?苍蝇也和人一样,只要活着就得去刨食。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记亡,其实人也是为食亡,和鸟一样,和苍蝇一样为食而死亡。

我们坐下来,店老板就在里屋喊:

“请坐。”

我和石头坐了一阵,店老板才从里屋出来。

店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胸前围了一条围裙,围裙中间有一个口袋,她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随她走路的脚步甩来甩去。女老板来到我们跟前,胖乎乎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她问我们:

“想吃点啥?”

我说:“一斤米饭,外加一碗酸菜粉丝汤。”

女老板摇头。说:“我们只卖面条和馒头,逢场天还卖抄手,今天不逢场只卖面条。”她又补充说:“你们如果要吃我就去煮。”

我看了看石头说:“只有吃面条了。石头说随便吧。”

石头问:“老板,有稀饭吗?小孩要吃点稀饭。”

女老板说:“没卖稀饭,我自己中午吃剩下的倒还有一碗,要不要?”

石头说:“那就麻烦你给热一下。”

“好吧。”

我说:“那就来两碗炸酱面吧。”

石头笑了笑说:“这是龙潭乡场,哪能和其它地方相比呢?能煮一碗酸菜面就不错了,哪还有啥炸酱面,牛肉面啥的。”

果然不出所料,一会儿女老板从里屋端出了两碗酸菜面。我和石头相视而笑。

女老板说:“小孩子的稀饭我马上就好,我正在热。”

我们没吃几口,碗里就剩下半碗酸菜汤了,我说这不行,肚子还是空的,石头说买几个馒头带在路上吃。我说也好。

“稀饭来了。”女老板端来一小碗稀饭,碗里还放了一个小勺。石头说:

“谢谢你啊,老板。”

“啥老板不老板的?做点小本生意。都是本乡人吧?”

我说:“是本乡地坑河村的。”

女老板惊呀地说:“啊呀,那还远呢!今儿个要回去吗?”

我说:“要回去的,吃完饭就走。”

女老板问:“你们是在外面打工吗?”

我说:“是的,在广州那边打工。”

女老板眼睛一亮说:“听说这几年在广州那边打工的都挣了大钱呢?你们也挣了大钱了吧?怕是发了吧?”

我才不想提挣钱的事。提起挣钱我就一肚子气,我避开女老板的问话,反问女老板:

“老板,你知道乡民政所长还在这里工作没?”

女老板问:“你说的是哪个民政所长?”

“昨年的那一个。”

女老板说:“哦,你说的是关所长吧,年前就调到县民政局当副局长了,都快半年了。现在是毕所长。”

我又问:“乡里有个干部,一头花白头发的那一个还在吗?”

女老板说:“你说的是管计划生育的胡副乡长吧,刚调走了。”

“知道调到哪儿去了吗?”我问。

女老板见我紧逼着打听,就问:“你和他是亲戚?”

我说:“说起来还是个远房亲戚,我还喊他表哥呢。”

女老板说:“哦,怪不得你问得这么多。”女老板说:“胡副乡长到县畜牧局当局长去了。”

我感到很奇怪,管计划生育的咋调去当畜牧局长了?我问:“他当畜牧局长,难道养鸡养猪的还需要搞计划生育?”

“哈哈哈——”女老板笑得前仰后合的。完了说:

“看你这小伙子,不懂行了吧?这个计生副乡长在龙潭乡搞计划生育工作三年,全乡超生了两三百人!据说上边就是看重他这人搞计划生育不行,让他搞畜牧工作,全县的畜禽肯定发展快。”

女老板这一说,我和石头都忍不住笑了。

石头笑得手都抖了,把一勺稀饭全撒在了金娃的身上了。女老板看见,边笑边拿了一条抹桌布帮忙擦了金娃身上的饭。

喂完了金娃的饭,我们又买了几个馒头,准备回地坑河,女老板从屋里找了根扁担,说:

“你们都捡了些哈宝贝,装了这多袋子,来,用这根扁担挑着好走,要不然,地坑河那么远的路咋办?”

弄得我和石头忙点头哈腰的说谢谢,谢谢。

女老板说:“客个啥子气哟!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这么远的路没有一根扁担咋行?”

我说:“老板,等赶龙潭场的时候我拿来还你。”

女老板挥手叫我们走,说:“随便你吧。哎呀,就一根扁担嘛!记得起来就给我带来,记不起来就算了。”

用扁担挑着两个袋子走起路就洒脱多了。我边走边就想,世上还是有好人,像黄老板,像这个女老板。

我和石头轮流挑着袋子,累了就歇歇脚,饿了就啃几口馒头,渴了就找一个有泉水的地方歇下来,摘一片树叶子折成一个勺,喝上几勺山泉水。

我们终于到了地坑河了。当我们站在山梁上,望着地坑河时,太阳刚从山梁上落下去,树林里金光四射。我的心情一阵激动,我又回到家了。

我们先到石头家。石头站在屋后大声喊:“爹,爹,我回来了。”

石头爹听到喊声,从屋里出来,天色还不太暗,还能见得清他那张高兴的脸。何三叔看见我和石头,高兴的说:

“石头,嘿嘿——你这个东西还晓得回来呀?提前也不写个信来说一声。”

石头说:“爹,这人都回来了,还写啥信嘛!”石头一转身,说:“我背着你的孙子呢,快帮我抱一把,把我累死了,龟儿子越背越重,一路上多亏了金宝哥帮我挑了两个袋子。”

“金宝哇,多谢了,啊!”何三叔边给我打招呼边从石头背上抱金娃。何三叔抱着金娃,伸着脖子朝后面的路上张望。石头说:“爹,你看啥?”

何三叔问:“石头,你老婆呢,走在后头了?”

石头不作声,只顾杠东西。何三叔紧逼着问石头老婆在哪儿?没办法,石头才说:“她没有回来,你别问。”

“咋不回来了?你把她引回来,也让我这个老汉看看嘛!”何三叔有些生气了。他又转身问我:“金宝,是咋回事嘛?媳妇儿咋不回来呢?”

“爹,先回屋吧,先把金娃抱回屋里去,我慢慢跟你说。”石头有些不耐烦。

石头到家了,我就不用挑行李了,我把我的一个袋子背在背上,我说:“石头,我算把你送到家了,趁看得见路,我得回去了。”

何三叔说:“哎,金宝啊,今晚就不回了,明儿一早再回去吧。”

我说:“不了何三叔,这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说着我就快步朝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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