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的,你确定这荒郊野岭的真有歇脚的地方?”储良插着腰,气喘吁吁。“走之前你不是说来避暑吗?早知道,小爷就不跟你来受罪了……”
起伏山峦,婆娑树影,有风从上往下灌来,徐徐吹动满山茂盛的葱郁,一阵清凉迎面。花墨白衣衫被抚得柔顺。“你看,这风来得及时,咱们这不就是在避暑么。”
“我呀,只是感觉又被你坑了,被骗来这么个鬼地方。”自己说完,一寒颤,讪讪的问:“你不会是想把我卖了吧?”卖给这里的山神,山鬼……
“只怕山神不收,山鬼不留。”有凉水泼下,从头到脚,颇有消署之佳效。“那便先老实呆在我身边,也甚好。至少我还是不嫌弃的你。”
储良握着拳头笑,“那还真是多谢你了。”决定默默抬脚继续走,不再与这厮逞口舌。
这刚到半山腰。小路蜿蜒,两旁被夏日葳蕤的草木密密麻麻的遮盖,枝叶延伸,几乎要把路径浅埋。储良折了枝,拿在手中拨开路来,花墨白便在身后。
接着十余米之后,前方的树荫褪去不少,视线豁然开朗,有柳暗花明之感。清晰的看见,前方的一座小山呈现窝形,正中位置有座庵堂,袅袅烟雾从中升起。庵堂白墙灰瓦,陈旧的颜色,似镶嵌在青山中的一粒微尘。沉木匾额上,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锁尘庵。
“咦,是那里?”储良直指问,“那就是我们来避暑的地方?”
花墨白从容点头,笑道:“阿良,如何,可见我并未骗你。”
“大门关着,里面会有人?”储良觉得处处透着诡异。
“若没有人在里头,那升起的紫檀香是从何而来?”花墨白凝望“锁尘”二字,上面蒙了一层厚重的灰,时光深长,无端刻下的印。扬手三声,叩门。
门里无动静,储良透过门缝朝里张望,朦朦胧胧似盖了层纱,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学着花墨白的动作,扬手,又敲了三下。
“耐心等等。”花墨白劝他,“莫急。”
储良趴在门口,蹲下来揉着自己的脚踝,“我就是太累,走得腿都断了。想赶紧进去讨杯水来喝,借个地儿坐坐……”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被拉开,门梁上的灰尘随之凋落。储良望着开门的那人,瞪大了眼珠子。再仔细看,她的五官明明显现在眼前,瞳中还似是隔了纱。
那是个白发道姑,灰烬一般颜色的宽大袍子,她散开的发就铺陈在肩部,背部的袍上,有种死寂的灰败。她的面容,却总像是有薄纱遮掩,旁人看不真切。
“师太,我们二人闲游到了这里,不知方不方便我们进去歇歇?”花墨白恭谦有礼。
道姑转身走回庵中,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我瞅着怎么慎得慌?”储良眨眼,盯着她的背影。“墨白,为什么我看不清她的脸?你怎么样?”
花墨白走进门去,一边道:“我也看不清。”
储良猛然吓了一跳,“那道姑到底是谁?怎么会这么古怪?”
“刚刚不是还说累了么,还不进来。”花墨白见这小跟班还在门外,满脸惊悚的模样。打趣道:“还能吃了你不成?不是有我在吗。”
储良撇嘴,“就是因为有你在,谁知道你会不会连同别人算计我……”看着前面的人越走越远,有只好快步跟上去。
庵中很宽敞,一个主堂里供奉着石雕佛像,其余皆是独立的房间。院中空荡,只有一棵树孤零零的立着,椭圆形的叶子上开满阳光。院里不比庵外那般,很干净,显然被仔细的打扫过。
白发道姑跪在石像前诵经,低矮的桌案前摆着一本翻开的经书,一叠糙纸,一方砚台,一支笔。檀香如雾散步,犹如迷阵。
除了她,庵中没有其他人。
“还不进去讨水喝?”花墨白出言提醒储良。
“你跟我一块儿进去。”为了保障安全,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走吧走吧,一块儿进去。”
花墨白叹气,微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步跨进门槛,先在道姑身侧的草蒲上跪下来,俯身三拜供奉的佛像。后才起身,对道姑说话:“师太,不知哪里有饮水?”
灰色道袍飘忽的指了个方向,袖子冗长,她的手没有露出来。
“多谢师太。”花墨白道谢,拍拍储良肩膀,“快去吧,水壶就在那边。”
这突如其来的善良和体贴让储良反应不过来,“哦”恍惚的跑过去觅水。知恩图报的问:“你渴不渴?”
花墨白摆手,走近说道:“今晚咱们就在这里留宿,怎么样?”
储良含着半口水还未吞咽,一下全喷出来,呛得直咳嗽,涨红了脸。“咳咳……唱戏的……咳咳,你首先可没有跟我说明白,要住在这里的……”
“师太还在诵经,你这样打扰她清修,可不好。”储良垂死挣扎。
“庵中空房众多,我们随意住,也不会打扰到她。”花墨白道,话中的意思坚定,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
储良面色一苦,极不情愿。
“晚饭,我来做。怎么样?”
苦意消散,击掌为约,他露出灿灿的笑。
“就这么定了!”
三道菜摆上桌,菜色一般,菜香四溢,至于味道如何,还是个未知数。储良看着,已经满足了。这大爷下厨,得要等几百年才能见到一次啊……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去把师太叫来。咱们烧菜做饭借的是人家的地,用的还是人家的锅,吃独食就有点过意不去了……”花墨白催促。
储良皱眉,“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看不清她的脸,跟你去叫她吃饭有什么关系?”花墨白好笑。
“我觉得她不对劲。”储良坐在桌前不动。
“阿良,我们看不清她,不过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不会伤人,你不必担心。”花墨白轻道,不似是玩笑话。
储良不确定,“当真要去?”
“去吧,你再磨蹭,饭菜就都凉了。”
紫檀香仿佛永远也不熄不灭,微红的火星在沉暗中忽闪忽闪。储良本以为自己会害怕,檀香如肺腑,神经却缓和下来,心中安详平静。白发道姑坐在桌案前,佝偻的背影,在抄桌上的那卷经书。
天下无声无息,万物安静。储良不知心底为何生出沧桑悲凉,那份害怕,又减了一分。
“师太,我看你一直诵经,抄经,都还没休息过。我们借了你的地方做了几个小菜,不如你一起过来吧。”这样说,不会唐突吧?储良斟酌着。
染墨的笔尖顿在纸上,却无痕迹晕开。那纸,还是那纸,粗糙枯黄,旧得边角起了毛。那上面,却没有一个字迹。
储良站在主堂前,等了一会儿,见这白发道姑还是没有反应,碰了一鼻子灰,正要往回走。道姑却起身,在他身后跟来。
两人姗姗来迟,花墨白摆手碗筷,请道姑落座。桌上三方,一时之间安静无声。储良不习惯了,在桌下伸脚往对面的位置踢去。
花墨白夹了一筷子菜,送过去,身体向前倾,桌下的动作自然避开。储良惊颤,已受不住势,便踢到了另一人。他一个哆嗦站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师太,我不是故意的。”
花墨白挑眉,笑颜倾城。“师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对什么事都看得开,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阿良,坐下。”
白发道姑抬眼看向身旁温迩的男子,终于有了动容。她极缓极迟的摇头,“对什么事都看得开?”这话,她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诉求着他人的答案。
“莫非不是?师太伶仃一人住在‘锁尘庵’,不是与尘缘都作了了断吗?”
“如果真是断了红尘,还须把自己困在静庵里?锁尘,还是锁心,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花墨白笑:“还来师太已经等了很久了。”
“是啊,久到我自己都已经忘了。”白发道姑似藏在雾中的眉眼有了波澜,“花戏,你既然已经在这里了,便助我忆起前尘,如何?”
“你如何确定我会帮你?”
“一碗茶水。”
储良万万没想到,自己口渴时喝下的一碗茶水,倒成了筹码。原以为唱戏的定会蓦然含笑的反驳回去,便听他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