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废弃的旧柴房。
谭夙双手双脚被拇指粗的长绳牢牢捆住,身旁蛛网重叠,尘土铺了一层。却笑眯眯地看着佳人,心情犹然不差。还好,嘴是自由的,可以用来赞美。
“你笑什么?”同样处境的,还有扶榆。可惜了一身绫罗,尽染尘埃。
“我是在想,纵是扶榆一生还会遇到无数人无数事,但却不会轻易忘记谭夙了。咱们共患难一回,抵过千万金。”谭夙道。
“是共过患难了,但要如何出去,还是个问题。”扶榆打量着门窗紧紧密闭的柴房。眸中一转,道:“闲着也是闲着,我唱支曲来听,可好?”
“谭夙求之不得。”清明一曲,扶榆和阑星楼的名号便闻名延城。今日这一曲,又会引来什么,尚且拭目以待。
扶榆敛眉,清唱:“残雪凝辉冷画屏,罗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歌声悲戚,飘荡。似有魔力,越传越远……
后来,延城的街头巷尾又添了新的传闻,传闻君侯府中幽僻柴房内有仙子到访,长吟诉歌。府内歌声绕梁,三日不绝。甚至惊动了素来神秘,少有露面的冀贤侯钟离泊寒。
此传闻,三分真,七分假。
谭夙对扶榆打的小算盘心知肚明,两人本是想借歌声来引起府上人的注意,若惊动了小侯爷钟离煜,说不定就有救了。但谁知,这一惊动,动静着实太大了些。
把君侯钟离泊寒,也给招来了。
钟离泊寒自发妻殷白伊离世和她肚中孩子夭折后,性情大变,阴沉死寂,存活于世犹如行尸走肉。虽后纳了殷白梅,有了钟离煜和钟离嫣,仍让人难以亲近。他独居于笙篱斋,恰在幽静之地。
嫣大小姐本想着把人给关在废弃柴房里,外人不常经过,不会引人注意。却未料到,那柴房隔她父亲大人的笙篱斋,不远。
谭夙和扶榆皆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心底的压迫感油然而生。他茕茕立于门口,光从身后倾斜着透进屋内。明明是被金灿的天光笼罩着全身,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森凉之气。
他望向地上被捆绑的两人,眼神,不是木讷,不是空洞,难以形容的凉与冷。就像是,没有眼睛的感觉。扶榆不由一颤。
“你们是谁?为何被关在侯府?惊动侯爷,真是罪该万死!”发话的,是跟随钟离泊寒多年的大管家方宏祥。并非越俎代庖,而是这君侯根本就是惜字如金,难得开口说话。
“是贵府嫣小姐把我们抓来的。唱歌,无非是想引起人注意,好放了我们。打扰到君侯,实非本意,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谭夙解释,目光却仿佛生了根,定在那张冰冻的脸上。
柴房外面一阵嘈杂声响,像是又有一批人朝这里赶过来。正是外出刚回府的钟离煜和钟离嫣,还有二夫人殷白梅也一同来了。侯府中空置了数年的废房,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聚集了这府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几人。
一行人向钟离泊寒见礼之后,纷纷把视线投诸于谭夙扶榆身上。钟离煜面色一凛,问身旁的钟离嫣:“嫣儿,这是怎么回事?”
钟离嫣知道坏事了,捧着殷白梅的胳膊,躲到她一身后寻找靠山,“娘……”
殷白梅拍拍爱女的手背,正想细语安慰几句,余光瞥向沉默的男人,到嘴边的话顿时一转,“嫣儿,你怎么能在侯府胡闹呢,是不是你把人抓来的?”她知,君侯不喜他人恃宠而骄。
面对母兄的责问,水眸中闪现泪光。钟离嫣显得委屈,又见高高在上如神袛的父亲也在场,更是处境尴尬。狠狠地瞪向扶榆。
“把人放了。”钟离煜果断下令。仆人给两人松了绑,一场闹剧也算是消停了。
“扶榆姑娘,在下待舍妹向二位道歉。”钟离煜谦逊有礼,又朝谭夙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姓谭,单名一个‘夙’字。”
这边三人寒暄,那头殷白梅也擅长于抓住机会。平素,除了家宴,她难得见到自己的丈夫。而她当年之所以能够侥幸嫁给这个站在云端的男人,不过是借他醉酒的一次机会,凭着自己与姊二分相像的容貌。
“君侯,晚膳妾身嘱咐了厨下准备了你爱吃的酥酒滁虾,煜儿同嫣儿都在,留下来一同用膳可好?”问得小心。甚至,连称呼也是生疏有礼的。
冷面无澜,置若罔闻妻子的这番话。男人转身提步,未有丝毫迟疑,走出众人的视线。他晦暗的身影,带着无与伦比的霸道和锋利得直入人心的煞气和戾气。
谭夙竟觉得,那高大沉寂的背影,透着几分伶仃。
殷白梅被拒,脸庞上的不悦却很快的掩去。面对剩下的人,俨然就保留着一家之母的威严。扶榆与谭夙朝她作揖告辞,就要离府而去。
钟离嫣在仍是郁郁模样,挽着母亲,愤愤用眼神控诉。钟离煜投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过去,她瑟缩了一下,也不敢造次。她这哥哥,平日待她很好,为人温雅。而一旦惹他生气了,却可怕之极。
当时听人说阑星楼来了真绝色,风头就要盖过她这“延城第一美人”了,便心下不甘。思及自家兄长见惯了美色,眼光挑剔,便央求他跑一趟阑星楼,探探究竟。谁知兄长一宿未归,归时,却道四字——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传言扶榆倾城之姿,传言扶榆蕙质兰心,传言扶榆曲如天籁……这些传言,竟都是真?不甘之下,女扮男装,亲自闯到了阑星楼。又受到了谭夙的挑衅,激怒之下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绑了回去,给点教训再说。
谁知,那女子是妖么?竟然用一阕小调把人全给惹来了,甚至包括了她那冰冷得近乎麻木的父亲大人。最终,只能睁睁看着人安然离去。
扶榆是小侯爷钟离煜派人送回阑星楼的,而谭夙却选择自己走回去。一路闲晃,到府时,天色将暗黄昏已至。
门口又有一团小影,蜷缩着拦住去路。
“小花儿,今儿个又是怎么了?”谭夙笑话她,“又去听了王伯的故事?”
谭花站起来,依偎着高出她许多的人,认真摇头否认:“不是,我没有去听王伯讲妖怪的故事。我是在等你,杨叔差人来说你今天没去面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是哥哥,你是妹妹,难不成还得向你汇报行踪?”谭夙摸着她的发顶笑。
谭花垂头,郁闷了。“哥,我只是担心你。”
这小妹,自幼就爱缠人。“我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
“算命先生说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特命格,是福是祸尚且还不知道。我总担心你会出什么不好的事。你不在,我害怕是被妖怪抓走了……”
那是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事情,谭夙年纪还小,记不太清楚了。但比他小的谭花,却一直记在心上。谭夙心中一软,语气放轻缓,安慰道:“小花儿放心,哥哥不会出什么事的。”
“真的?”
“真的。”
“你保证?”
“我保证。”
“可我还是觉得哥与一般人是不同的……”
“……”
小孩单纯无暇,通透心思,所以才能把复杂一眼洞穿罢。
夜深,胧月。笙篱斋内未燃烛火,唯有月华盈盈,照亮满室的冷清。钟离泊寒回斋中后,就坐在桌前,未移动过半分。
侯府大管家方宏祥守在门外,还有十个万里挑一的护卫把门牢牢看住,连只苍蝇都难以振翅飞进去。也从来,没有人敢来打扰。方宏祥不时想,若是大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还在的话,一切必将是另一番光景。
怎奈,宿命弄人。转眼间,流年偷换。
夜风起,浮云动,渐渐月藏于云中,月光更淡,黑暗的夜色肆意开来。室内已无光,看不清桌案前的人,似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