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槐序过,五月鸣蜩来。连续一阵的艳阳天过后,日阳收拢,天过浓霾。延城上空黑压压地乌云开始聚拢沉积,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之中,不久便至。
王伯捋着花白的长胡须,摸摸孩子们的头,道:“都赶紧回家去吧,要变天了。今天就不讲故事了。”
谭花惦记着自家哥哥今天出门去面馆的时候没有带伞,转身就跑,冲进家门携了两把竹骨雨伞,冲冲地望面馆赶。
“杨叔,我哥不在吗?”面馆里依旧生意兴隆,但是一眼望去,没有那个搭着二郎腿嗑瓜子的身影。谭花有些沮丧了。
“刚刚还在这里啊……”杨叔也疑问了,“你看这堆瓜子壳还是他留下的……”一旁的桌角上尽是残骸,清茶还剩下半盏,茶叶半舒半卷。
“他一定是又自己溜出去玩了。”谭花默默咬着牙,愤愤不平道:“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啊,我哥不是好人。”亏她还特地给他送伞来了。
杨叔当作没有听到这小孩的抱怨,把布搭在肩上,转身继续跑堂去了。
大雨从天幕倾斜而下,天地肃凉。窗外传来的雨声犹如惊涛,世间万物被敲打出庞大脆弱的声音,仿佛摧枯拉朽堕入寒冬,走向了无可挽回的绝境。
乱石林内风雨肆意,茕茕立于中央位置的男人一身玄色衣袍上渐渐落满了飞溅的雨点。额角湿透的发沿着清癯的脸庞滑落,犹如眼泪,正如一场奇异的幻觉。
他身后站着八千黑衣蒙面人,唯有眼睛如狼般掠过噬人的寒芒,这是听雨楼的所有成员。日常,这些人纷纷扮演着各自的身份,在延城中无处不在。自冀贤侯钟离泊寒组建以来,这是唯有一次全员到齐的场面。
“主上,消息已经散发出去。明日清晨,全城每家每户都会知晓。”
男人转过身,眉眼间聚敛的幽凉,正如此刻天际上沉甸的阴翳。
延城一夜风雨,往昔的风平浪静犹如过而不返的时光不再。街头巷尾被从天突降一般的传言铺满。
“延城又有妖孽开始横行了,有七户人家的女儿都无缘无故的失踪了。还是更不可思议的是,听说二十年前君侯夫人的死,另有蹊跷,可以有人在暗中作怪,说不定就是妖怪害的人……”
这样的说法,让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惶惶不安起来。突然之间,长街十里萧瑟如隆冬,巷陌俱空。连丐帮的乞丐,也陆续回了总舵,不复出。
君侯府上,更是被一种空前森寒的气氛笼罩着。已故夫人殷白伊本就无人敢乱提起,传言又与她的死因有关,更成了一个无比禁忌的话题。人人自危,无不提心吊胆。连续几日,府上年长的家仆都在夜半的时候在树下朝着伊水楼的方向焚烧栀子。
夫人殷白伊生前钟情栀子花,伊水楼中常年有开不败的花蕊。不知那些年长家仆是从哪听来的说法,说是若把亡者生前喜爱的花木焚烧,花香会随风逝去,安息亡者还未皈依的魂魄。慢慢地,连年纪小的丫鬟也开始效仿起来。
“这办法真的管用?”
“千真万确,我先前几天夜里都是心神不宁的,但是在烧了栀子给夫人之后就好了,也睡得踏实了……”
“反正我是清白的,夫人的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不就是求个心安嘛,说不定夫人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呢……”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是妖孽作祟……”
两个打扫院子的丫鬟嘀嘀咕咕的讨论着,越说越邪乎,让人心里被噌噌冒着凉意。
“住嘴!谁叫你们在侯府乱造谣的!”殷白梅踩着莲步路过,身边陪着她的老嬷嬷大声把丫鬟的话斥回去,“你们这嘴碎,当真要撕了才好,否则这流言怎么会越传越厉害!”
“二夫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是奴婢多嘴了,是奴婢多嘴了,奴婢再也不敢了……”丫鬟跪在地上请罪,额头磕着地。老嬷嬷察言观色,等殷白梅亲自来处置发落。
“算了,都起来吧。”那张雪色容颜,让人辨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岁月似乎对她有所青睐,没有留下痕迹和褶皱。世人若看到这张脸,也便会明白钟离嫣的沉鱼落雁来自何处。
“谢二夫人,谢二夫人……”人已经走了,丫鬟瘫倒在原地双腿发软,仍站不起来。
殷白梅回到梅园,关上房门之后,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栀子,焚烧栀子,以慰亡者么?
因为嫣大小姐还在闹别扭的缘故,扶榆便暂时搁下了传授琴艺的任务,去了惊蛰居,落北座,小侯爷钟离煜依南座。室内溶溶冷香,自金丝镂空炉中升起,窗口的风也吹不熄。
“扶榆可听说了这几日的传言?”钟离煜问。
“虽然这些天都呆在君侯府内,但是从家仆中的碎嘴中也听出了些东西。”扶榆道。
钟离煜淡笑,缥缈似无,“那,有何想法?”
“若没猜错,关于七名少女失踪的事,知情之人一直守口如瓶。这次突然被人揭开,定是小侯爷没有料到的。”美人垂眸端持罗袖,娥眉似精心雕琢的墨痕,“想必,扶榆也在小侯爷怀疑人选之内。”
她话虽是如此说,却感觉不到分毫的怒气。钟离煜站起,缓转身躯,面朝着无人的院外,缄默无言。对扶榆所说,不知是默认,还是在沉思细想。
“扶榆,这件事,我想不出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一夜之间人人皆知,诡异的是,还把二十年前已逝的夫人牵扯进来。”
扶榆心绪亦乱。这事,是眼前之人为了试探,还是确有他人插手混淆视听?还有那桩深埋的流年旧事,为何会被无故翻出来,莫非钟离泊寒发现了什么线索?若真是这样,已打草惊蛇,盗取女娲麟更是难上加难……
“当日七名少女失踪一事,除了我,你还告诫了谁?”扶榆问。
“嫣儿。”钟离煜道,“因为担心,我只提醒过两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嫣儿。嘱咐她近日少出门,外面不安全。”
扶榆笑,“如此说来,还是我嫌疑最大。只是,小侯爷,我的动机呢,把消息传出去,闹得延城鸡犬不宁,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更何况,二十年前的事,与我而言,就更没有关系了……”
“扶榆过激了,我何曾说过,一定是怀疑你了?”他的眼睛,如人一般温润无双。黑白分明里,却总是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想问的是,自我告知你后,你是否跟他人提起过?”
“没有。”扶榆道。
“那么,谭兄呢?”
扶榆露出诧异的模样,看了钟离煜一眼,摇头道:“也没有。”他竟是怀疑他么,“谭夙戌时会过来君侯府上,说是来讨酒喝的。到时小侯爷不如亲自问他。”
这时的天色已经不早了,黄昏挂在时光的尾巴上。天地即暗,迎接另一个无光的世界到来。君侯府上很安静,不知是否效仿焚花的人多了,空气中弥散着花与火交织的味道,灼热的,带着毁灭。
谭夙走在夕阳最后的一束余晖里,身后是面馆,身侧是酒坊,墙上挂着酒壶,晚风吹散酒香。两个小孩坐在阶前分吃着一块米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