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麾万万也想不到,事情竟发展到了这般田地。他本有所图,把这尊煞神找回来是为了帮忙。却低估了她心中的恨意,高估了父权的威慑力。她的武功再邪魅,再高强,他一人可能不及,但是手中的兵权能够把她拿下。
但这,不是初衷。
一块断成两半的碎玉,出现在荆谷雨面前。
那玉,肌理细致清越。日光附其上,有种冰棱般的通透。无上好玉石的流光溢彩,亦无玉器的温润之感。冷凌有余,而灵性不足。那种感觉,就如人失去了魂魄一般。
“这是前些日子下人收拾整理东西时,在你娘以前的房中发现的。这玉碎了,但也归是她的遗物。我便让你回来拿去,当是个念想。”荆麾道。
谷雨冷笑无声,若不是碎语,又怎还会有归还一说。只怕是占为己有,顺手赏了某位美人罢。不再多想,她伸手去拿。荆麾快她一步,把细盒合上。
“什么意思?”谷雨眯了眯眼睛。
“我不曾说过,是白给。”荆麾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重点终于来了。耐着性子行书一封,不远迢迢万里寄送到弄云山;意味不明,让她上了桌,同享一顿家宴;口角争持,怒火不能平,终究还是强忍了下来……原来,是有求于她。
“你也知,忆霜才貌双全才华横溢。但自幼体弱,习武不如你,如今……”
“重点。”谷雨打断他。
荆麾又觉有一口噩气堵在咽喉处,难以舒畅。“这月十五,江湖上召开武林大会论剑。朝廷欲派人前往,与大量江湖人士结识。江湖与朝廷之间,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近年来,不少帮派私自干涉官家的盐、铁、丝绸、瓷器,从中牟取巨额暴利。朝廷不得不涉入江湖……”
“于是,皇帝选中了西定将军府?”
荆麾被一语道中,面色变得更加难看。“皇上下旨,由将军府派人前往,担此大任。如今是非常时期,朝中风云莫测,我不能擅自离朝。府中能派去商谈的,只有忆霜。她江湖经验不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将军舍得花钱,相信定会有大量高手前来,找个人帮她,易如反掌。”谷雨不冷不热道。
“外人我信不过。”荆麾道。
谷雨一阵大笑,似听到了天底下无比荒谬的怪事。“你,信不过外人?竟信得过我?我不是外人么?”
荆麾避开她的讥讽,接着道:“无论如何,忆霜终究是你的二妹!她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不会害她。”怕谷雨因怒又会立即拒绝掉,他忙留出退路和时间,“你好好想想。你陪忆霜跑过这一趟后,这玉就给你。”
说完,赶紧卷袖离去。
等到荆麾走远,圆形木柱后面闪出个小小少年。穿着墨绿色锦袍,头发乌黑发亮。小脸玉雪可爱,透着几分俊秀。正是荆竹斐。
他只是路过,遇到火药味十足的场面,被吓得有点懵,就在柱子后面躲了起来。方才用膳时,娘亲就坐在旁边,他也不敢跟谷雨打招呼。现在见大人们都走了,才从悄悄出来,怯怯地叫谷雨:“姐姐”
八九岁的孩子,稚气未脱,身上似还带着一股清爽干净的奶香。乌黑清澈的眼睛,看向谷雨,显得小心翼翼和紧张,还有隐隐的期待。见谷雨没有理他,又软糯糯地叫了声,“姐姐”
“嗯。”像是鼻音,淡淡的,却算是回应了。
荆竹斐笑得很开心,因她一个字的应声,胆子便大了些,又朝着她挪动一步。“姐姐,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喔,你去哪里了?”
谷雨虽没有再说话,但是相较于面对荆麾时的脸色来说,已经不知温和了多少。
“姐姐,外面是不是很好玩?所有你才不回家的吗?”小脸上流露出羡慕,依旧是亮晶晶的墨色瞳孔。
平日里负责照顾荆家小公子的老嬷嬷从外头的院子赶过来,看见茕茕立于墨绿身边的红衣女子时,脸上惊现出忐忑和不安。“哎哟,我的祖宗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谷雨见老嬷嬷紧张兮兮地把荆竹斐拉开,像是避开瘟神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也帮忙劝导孩子,“快回去吧,不要跟我呆在一起。”
荆竹斐沮丧起来,不见甜甜的笑,携着委屈瞅向谷雨。突然瞥见另一边的女子,又笑着叫起来:“忆霜姐姐……”
有娟娟淑女,莲步轻盈,似踏云而来。步履似带着戏台上曼妙的韵律,缓和优美的节奏。她第一眼便看到了谷雨,静静地朝她微笑,两弯酒窝如樱雪芳艳,氤氲了满袖的洁白梨花香。淡粉色的薄唇,轻启。“谷雨姐姐,好久不见。”
谷雨想,这样的女子,世间或许没有人会不喜欢。她若只是一个路人,见此娇颜,亦会停伫下来,多看两眼。但如今,唯有冷漠源源不断。西定将军府中的任何一人,都只能与她陌路。
荆忆霜略显尴尬,秋水眼波流转,朝着荆竹斐打趣道:“我们家这位小祖宗,你是不是惹谷雨姐姐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我很乖的,没有惹姐姐生气。”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老嬷嬷,嘟囔道:“一定是你,是你来了,姐姐才不高兴的!”
老嬷嬷被吓得跪地请罪,口中措辞慌乱,乱七八糟的解释着。
谷雨觉得烦,面向荆忆霜,几乎要望进她瞳中深处。对她道:“转告将军,我答应了。”
荆忆霜微怔,随即明白过来。纤秀身姿,微俯下致意,礼数周全。“多谢姐姐。”
“同行的护卫,还有马车、粮草,路途所经之地的住处,我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你只需要陪着忆霜去就是,必要时候,帮一帮她。”荆麾道。
书房被夜明珠的光润照耀,既明亮,又不刺眼。谷雨寒雪般的面容被柔光衬得愈发出尘,似远离了人间烟火。
“何时出发?”她问。
“武林大会十五召开,如今月初,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从京都到蓟州,需明日就动身。”
“我并不了解武林大会,亦未参加过。”
“蓟州云家,曾世世代代金戈铁马替东夏皇朝稳定江山。功高盖主,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先皇还在时,云家便卸甲退隐,从此不理庙堂之事。但云家人脉极广,财势均是深不可测。现代当家人云慎广喜结天下豪士,在江湖中声望很高,这次武林大会便是由他发起的。”
谷雨听到这里,眸中沉了沉,“这一趟,果然不容易。”
“哦?”荆麾装糊涂。
“想必云慎广曾与将军之间有过节,所以如今你才会如此为难,才舍得命人挖地三尺去搜娘的遗物,以此把我骗回来。虽千方百计还是只找出来一块碎玉,虽已经迟到了七年,但还是能厚颜无耻地使我妥协,不是么?”
冷语把那些隐晦阴暗的心事毫不留情的道出,像是身体上的一处脓疮腐烂不止。只得以衣襟相掩,避不见人。如今却被人生生的扯开衣料,丑陋在空气中无可遁形。
荆麾气得把桌上的笔墨纸砚齐齐砸到地上,凝视谷雨的目光骇人。拳头紧攥,骨骼握得咯咯作响。仅存着一丝理智,他没有把这些东西砸向她。几个时辰前,那句话还环绕在耳:
“将军,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她说的不是气话。她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十六岁少女,也无往昔的善与弱。
如今,一旦他出手,她便会毫无犹豫的对他动手。狠辣无情,是个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