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刘玄归降赤眉的消息后,刘秀心中感慨万千,不可一世的更始皇帝竟落到如此境地,需栖身贼营方能保全性命,颇令人有些同情。而更让刘秀在意的是,赤眉初入长安人心不稳,正是自己抢夺西都的绝佳时机,一旦等赤眉彻底在关中站稳脚跟,怕再与争夺长安,又将是困难重重。遂传檄天下:“更始破败,弃城逃走,妻子裸袒,流冗道路,朕甚愍之。更始皇帝荒淫无道乃有今日之败,愧对列祖列宗无颜见天下州郡,然有灭莽复汉之功,今封更始为淮阳王,特传告天下,吏人贼众敢有戕害者,罪同大逆。”
更始握在赤眉手中,生死岂是刘秀所能左右,此举虽有一丝对刘玄的同情,可更重要的是以此赢得关中士族百姓对自己的支持。旨意传罢,又命邓禹速速进军长安,从赤眉手中夺回长安才是紧要之事。
然而邓禹接旨之后,却认为赤眉虽在关中连战数月,然折损不重,尤其攻击长安,远非当初预计那般苦攻许久乃得破城,而是因更始朝廷内乱轻易入主长安。其三十万精兵决不可轻视,又得刘玄掌控手中,再有王匡、张卯众叛将所降绿林之兵更有十数万之多。相较之下,虽说自己已占据河东,又先后收编各县部曲,再有关中败军、难民投奔,虽然号称百万之势,然可战之兵远未如此,真正值得自己信赖的绝对主力仍是从河北带来的不足两万的幽州步骑,其他部队驻守各县尚可,若要领他们南渡黄河进击赤眉怕还真指望不上。这种情形下,局势远未像光武皇帝陛下所想那般乐观,故不从刘秀之命,驳回众将劝攻长安之言,说道:“今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又因所归百万军民消耗,前无可仰之积蓄,后无转馈之资本。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充实其势正盛,然盗贼群居京师了无长远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吾料赤眉必难坚守。不若舍其锋而巡北境,取粮谷以自强,待赤眉有变再攻长安不迟。”遂转令各部向西北侵入并州、凉州,夺取上郡、北地、安定三郡,进一步维护河东、河内两郡安危,并对长安渐成环围之势。于是引军至栒邑,北地土广人稀而谷足畜多,邓禹大军所至,郡县皆开门归附。赤眉诸多别部营垒多遭平灭。有此地粮谷养兵,邓禹方足支应百万口粮,再从中多加挑选青壮勤加演练,划入诸部以壮实力。有京兆人士****家累千金,听闻邓禹乏食,****率宗族捐麦两千斛,又有西河太守宗育遣子奉檄举郡降汉,使得光武朝廷对并州的控制愈发牢靠。邓禹征****、宗育之子入朝面圣,以此表明皇帝,舍长安不攻而北循州郡乃此刻绝佳军策,且战果显著。只是邓禹全身心放在养兵之事上,殊不知大军一旦疏于征伐,在关中紧张局势中懈怠下来,便再无先前初入关中时的警觉,渐渐人心慵散,安逸的种子在个别人心中生根发芽,不为抵御外敌忙碌,却为内部争权夺利而相互仇视了。
刘秀虽召见了宗育之子,对西河降汉加以褒奖,但对邓禹拒旨不遵仍是有些怨怒,更何况邓禹避敌不战,对黄河以南的人心归附实为不利,复传旨曰:“司徒,尧也,赤眉,桀也。长安官吏百姓惶惶无所归依,当速进讨赤眉,镇慰西京,以安黎民之心。”责令邓禹速速南下。
邓禹虽仍觉自己方略无差,可皇帝两番催促,实不好继续固执己见,乃留冯愔、宗歆数万兵马镇守栒邑继续征伐并州上郡,而邓禹自将十余万大军南入大要驻防,欲观赤眉之情再做定夺。
自赤眉入主长安之后,关中局势并未因此而重归平静,反而纷乱之势愈演愈烈。当初刘玄迁都长安之时,日益荒淫无道,可有其先前经营的平衡朝局,绿林众将与赵萌、李松众人之间尚相与制衡,也不至于太过出格,虽任用奸佞小人,肆意鱼肉百姓,可长安尚算稳定,农耕商贾并无荒废,百姓也还有活路。然而赤眉大军开入长安,完全成了另一幅光景。
赤眉诸部自樊崇向下,多是大字不识几个,更谈不上治国理政之才,徐宣就一狱吏出身粗知易经,便在诸部之中以学见长,乃至推为丞相。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赳赳武夫占据长安,又哪能奢望太平无事?众将初入长安之时,便已大肆抢劫一番,城中商贾先遭张卯之祸还未喘息过来,复遭赤眉之劫,一时闭店歇业远避他乡,以至市集萧条。妇女孺子多为劫持,家破人亡之事司空见惯,整个长安城冷冷清清,大白天都无人敢上街外出,而惨遭凌辱至死的妇女、稍有反抗身遭屠戮的男子,如垃圾一般随意弃于大街小巷,哪有半个赤眉军士前来妥善掩埋?好在天气渐凉,未引发瘟疫,可腐败恶臭的气息仍充斥着整座都城。
樊崇众将哪管那许多,日日只顾大摆筵席以庆西夺关中称霸天下之功,无一次不是伶仃大醉****宫室,庄严的大汉国都皇宫之中,里里外外散发着无尽的悲苦与绝望!
不觉中已是正月初一,腊祭之日,樊崇众将又照例设宴大殿之上。皇帝刘盆子如往常一般被强行拉来坐在皇帝宝座,一个十多岁的傀儡孩童久受赤眉众将摆布,又有何威仪可言?只是唯唯诺诺坐在殿上暗自泪流。众将只作不见,懒得去理会那个软蛋,只是自顾自地划拳行令。
有一识字校尉,知徐宣因知易经而得享高官,自作聪明,寻一空白竹简,刻上“吾皇圣体康健”字样,并撰上自己姓名,以显学识,欲在这腊祭之日于众人之前献于皇帝,以请封赏。有人瞧得真切,逼问缘由,乃知其意,遂争相上前命其加书自己姓名一并呈上。殿中多是赤眉贵将,小小校尉如何开罪得起,只得奉命加刻,然一片小小竹简如何刻得下这般多姓名?眼见竹简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所剩空白之处越来越少,还未及添上姓名的将帅如何肯依?连打带骂推开面前先到之人便去抢那竹简,一时殿堂之上乱轰轰一片。
赤眉众将都是性情暴烈之人,除了樊崇众将几人高高在上无人胆敢开罪外,其他人等又何曾将彼此放在眼里?吵吵嚷嚷皆说自己功大,理应录入名录,你方说罢我复抢话,各执一词不相忍让。大司农杨音再也看不下去,拔剑骂道:“各位公卿都是赤眉旧人,久经征伐终于得脱贼身,荣立朝堂,可今日已设君臣之礼,反而愈发混乱,儿戏至此,真可杀也!”
虽然杨音地位不低,可吵成这样又有几人听得真切?反倒听到拔剑之声,众将只当打了起来,不明所以中亦拔剑相互厮斗起来。殿外戍卫的兵士,听到里面乱成一团,也不知这些将军又在闹些什么,只是瞅着无人注意,偷偷潜入殿中,争夺宴上酒肉来。樊崇众人本还一旁大瞧热闹,可待众人厮斗之后才想起喝止,可哪里还有人听得到樊崇之话?卫尉诸葛稚听闻宫中大乱,乃勒兵而入,格杀百余人,众将方才发觉有异,看着诸葛稚杀气腾腾望着自己,哪敢再去造次,悄悄退回席中,再也不敢提竹简之事。
大殿中一时气氛有些冷清,众将尴尬不已,刚才还是热热闹闹的宴会此时遍地死尸血染殿堂。刘盆子早被吓得嚎哭起来,在冷清的宫室内显得甚是刺耳,樊崇众将烦闷不已,刘恭悄悄上前劝住盆子哭声,又向众将一拜,说道:“诸君共立恭弟为帝,德诚深厚。立且经年,淆乱日甚,诚不足为诸君之主,愿退为庶人,请诸君另择贤良,望诸君省察。”
樊崇众人本就是随便找人占据帝位立为傀儡而已,哪愿意再去折腾此事,故而假模假样谢罪道:“此皆崇等罪也,还请陛下明鉴!”
刘恭复请辞让,樊崇因宴上之事而在火头上,本想随便敷衍过去也就是了,哪知刘恭不知进退又来缠扰,怒道:“此事岂是宁式侯该管之事乎?且管好自己便好!”
刘恭见樊崇动怒,惶恐不安退避一旁,刘盆子解下天子冠冕,下阶呈上印绶,跪倒磕头道:“盆子无才无德,实难胜任天子之位,愿乞骸骨,让于贤良。若樊将军欲杀盆子以塞责者,盆子绝无怨言悉听尊便,还望樊将军哀怜盆子准我离去!”说罢啼泣唏嘘哀嚎不已。
此言一出,众将都是吃惊不小,看着天子跪在自己面前,那种与生俱来的对皇帝老爷的恐惧浮上心头,虽然刘盆子本身哪有什么威严可言,然皇帝之名号足以震慑贫民出身的赤眉众将了。更何况众将以布衣之身忽然位极人臣,心中也是发虚,汉帝刘盆子就如一片遮羞布一般,挡在赤眉众将内心深处那一点点羞耻之心上,可若撇开此子,赤裸裸现于世人面前,也当真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樊崇诸将心中恐慌,忙避席跪倒叩拜:“臣等无礼,惊扰圣驾,更负陛下重托,万望赎罪。今日之后,不敢放纵,再有无视君威者,严惩不殆!”
刘盆子这才收起玉玺,戴上冠冕,惆怅地回入后宫。然而说是后宫,其实不过仅一偏殿供刘盆子寝居。正殿大堂乃是樊崇所有,岂会有刘盆子卧榻?虽说方才樊崇还领众将信誓旦旦地对着刘盆子宣誓效忠惟命是从,可话音尚未落地,樊崇已然忘了个一干二净,左拥右抱搂着刘玄的侧妃宫女,回入寝殿开心快活去了。
刘盆子轻轻一叹,正要洗漱安歇,就听“哐啷”一声,吓得刘盆子尖叫一声便从榻上跳起身来,藏于幕后。良久,刘盆子才哆哆嗦嗦探出脑袋向外张望,就见地上跪着同样哆哆嗦嗦不住磕头的小黄门,正是平日服侍自己的宦臣。刘盆子本来还以为是赤眉众将气不过方才殿上之事闯来报复,原来是小黄门失手掉落了铜盆,这才放下心来,走出幕外。
那小黄门哭诉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刘盆子轻轻一抬手臂:“罢了!以后小心便是。”同是饱受冷眼欺凌之人,又何苦自相作践。
小黄门却未起身,仍哭个不停:“陛下宅心仁厚,奴才感恩不尽。非是奴才毛手毛脚惊了圣驾,实乃……实乃奴才已三日未进粒米头晕眼花所至。”
此话一出,刘盆子尚在愣神的功夫,殿外又涌进十数名宫女阉宦,吓得刚刚放松下来的刘盆子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却见他们一并跪在地上,嘤嘤凄凄哭个不停。
刘盆子见众人并无恶意,才缓颜问道:“你等何事哭泣?”
“陛下!奴才不敢欺瞒。众将军入宫后,里里外外搜罗一空,侍卫们都是随陛下征战沙场同入关中之人,自有众将军调拨粮饷供养。可奴才们低贱卑微,众将军又操劳国事,怎会有人管我等饥饱?我等绝粮许久,还请陛下开恩,念在我等平日里服侍尚算周到,救奴才们一救!”
那小黄门久于皇室,话也说得委婉,虽受赤眉辱略,可也不敢直斥众将不是,只能与大家一起苦求刘盆子赐粮救命便好。
刘盆子轻轻拭去眼角泪花,叹道:“你去寻我大哥刘恭,好歹从我供养中分些粮谷予你等便是。”
众奴大喜,留人服侍刘盆子梳洗,其余人兴高采烈去寻刘恭讨粮,仿佛皇帝赏赐了金银珠玉一般开心。然而刘盆子哪里知道,莫说自己身前服侍的这些奴才少粮,整个宫中的下人多已无粮供给。御膳房和伺候赤眉宴饮的奴才尚可搜罗一些残羹冷炙,其他人就远未这般幸运了。偏远一些的院落已有宫女仆役生生饿死,静静躺在这座奢华的长安宫殿中腐败发臭。皇宫尚且如此,宫外也好不到哪里去,赤眉有钱抢钱,有人抢人,有粮抢粮,凡看得上眼的多已落入赤眉众将口袋,紧紧攥在手心。富户商贾世族多少暗藏些私货勉强过活,劳苦百姓便无这份待遇了,饥饿中吃草根啃树皮,多少昏暗街巷的砂锅里,煮着从路边死尸身上割下来的血肉。长安仿佛人间地狱,哪还有半分天下国都的气派。
而在刘盆子腊祭哭请众将后,赤眉各部听闻樊崇主动认罪,倒也怕自己举止不当为樊崇诸将迁怒怪罪,一时也有所收敛,各将部曲归营不出。长安商贾百姓见赤眉兵勇不再抢掠,还道朝廷已渐稳固,终于迎来了渴求许久的太平,听闻是圣上劝得赤眉众将安分守己,百姓士族皆称圣上聪慧,街上也慢慢有人走动起来。初时还只有三三两两的店家开张,过了几日安然无恙,其余商家放下心来开店迎客,长安两市也就热闹起来。经张卯的绿林兵和樊崇的赤眉兵两番劫掠,商贾们损失惨重,着急忙慌想着早点赚回亏空,然而终是做了白日梦。才仅仅过了二十余日,赤眉兵将见重新繁华起来的市集,垂涎于琳琅满目的珍奇百货,兵将哪还按耐得住?不少将帅名为赊账,可已与明抢毫无分别。一人开抢众人岂会甘于其后?一时间,赳赳武夫再次纵横于两市之中,城破之日的惨剧又一次上演,凄厉的哭号哀求声响彻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