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言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房间里面的空调温度是二十七摄氏度。窗帘拉开，外面厚重的阳光倾洒在地上、被子上、落言的面颊上，没有血色的脸庞也有了一丝生气。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让她不舒服的光线。医用口罩里散不掉的热气雾花了眼镜，索性闭起眼来，任自己沉睡在黑暗里。
距离第一个疗程结束已有三天，落言回家也有两天了，这两天里，每天来看她的人都有不少，她虽然不能离开房间，但是不用猜也知道，外面客厅肯定已经堆了好多营养品。进到房间里面来看她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只在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瞧一眼，问候一句，看到她带着帽子与口罩的样子便忍不住说一句“瘦了，脸上的肉都没了”，而他们眼中的怜悯却是她最不喜的。
门上的玻璃，落父在落言回来之前就已经装好，好好的一扇门被锯子在一人高的地方锯开了一个口，然后安上了两块可以移动的玻璃。落言看到的时候忍不住戏说，这简直就是监狱啊，那里就是你们探监的地方。花一样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身后的落父和落母对视一眼，尽是不忍。
左手边是一本写真，落言的写真，年前拍的，那时候已经放了寒假，雪花也在一年将要结束的时候飘了下来。落母本不同意冬天拍写真，可是在落言的坚持之下，最后还是妥协了。落言喜欢冬天，尤其是飘着雪的冬天，那时候她就可以感受到雪花的温度，体会到冬天的触感，那是一种冰冰的、绵软的感觉，就好像雪花织成的被子，融进了整个冬天的活力。于是，这本写真就诞生了，里面有雪，有冬天，还有落言——一个穿着淡粉色羽绒服，带着耳罩手套旋转在漫天雪花之下的落言，就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吧？第一次晕倒。”落言合上手中的写真，记忆中非常清晰的一幕就是在雪花中，忽然天旋地转，接着满眼的雪瓣变成了黑色，天空变成了黑色，世界变成了黑色。
落母说：“让你大冬天的出去拍什么写真！人家姑娘都在春夏拍，你可真是怪！看，现在晕倒了吧，天冷，你又有贫血，不晕你还能晕谁！”
落言并不后悔，她反而庆幸在自己晕过去之前，最后一张照片已经拍好了，而这最后一张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张，被放大了之后，挂在她房间的墙壁上，现在，她只要一歪脑袋，就能看到。
阳光已经退了下去，监狱式房间外面，落母带上口罩，推开房门，手上端着一个塑料碗。“又要喝了啊？”落言不情不愿，接过碗。“这个是补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快吃了吧。”落母把碗小心地过渡到落言的手里，然后用酒精棉把桌子上擦了擦，转身离开房间，开始去忙落言的晚饭。
红豆花生红枣粥，落言已经连着喝了一个月，虽然初尝很是喜欢，可是也耐不住天天吃。小心地把口罩拉到下巴处，房间里面酒精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冲进了她的鼻腔，好在她的鼻腔黏膜已经够强悍，否则被这么一刺激肯定会暂时失去嗅觉。她皱了皱眉头，这味道可比戴着口罩时浓重了不知道多少倍，把粥清甜的香味都完全遮盖住了。果然，医用口罩就是不同凡响，戴与不戴，差别竟然那么大。她想着，小勺在碗里搅动着，舀着，红褐色的液体被送进嘴里，已经吃不出甜味。
2
在高烧不退连续吊点滴一周之后，落言在男朋友的陪伴下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火车是直接开到市里的，落父落母已经早早地守候在了火车站出站口。
火车上人员冗杂，又是冬天，每个人都穿的非常严实，车厢里面的热气散不去，外面的空气进不来，就像一个男女混合的浴室，让人缺氧窒息。落言靠在男朋友的身上，一路都在睡觉，不时醒一下，喝一口开水，又接着睡。
人民医院离火车站不远，落父把艰难支撑着的落言小心地送进出租车里。医院里人头攒动，这几天天气忽冷忽热，不少人都发烧感冒了。
拿着好不容易挂到的号，落父和落言一起进了门诊。坐在椅子上的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厚厚的眼镜，他拿过落言之前的病历，又仔细看了看落言的情况，说落言的身体现在非常糟糕，当即做出了让落言住院的决定。
落父是个没多少文化的人，他甚至在没有看到医生给自己女儿做出更多检查之前就完全听从了医生的话。对于这样的一个男人来说，住院这个动词无疑是宣判了一个重刑。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来说，女儿和妻子或许也是他唯二的软肋。
现在，他的软肋之一被命运紧紧勒住，稍一用力就会断裂。
当晚，落父落母就办理好了住院手续。
医院的效率很高，落言的住院手续才办下，护士就开始准备为落言抽血，并且之后的化验工作也都准备就绪。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落言的男朋友一整晚都在她的病床旁边守着，陪着她说话，逗她开心，看着她睡着，嘴角流出的口水说明她一定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次日，化验结果出来的同时，他们也接到了医院的另一个通知——转院。关于化验结果，医院给的答复非常简单：“血小板很少，白细胞增多且严重贫血，病情十分严重。”下午，落言就在重重保护之下，乘上了前往另一个城市另一所医院的汽车。
转院第二天，落父开始为落言的治疗费用忙碌，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雪上加霜。落母在医院外面租了一间小隔间，以方便为住在无菌病房里面的落言送三餐。
落言的病房在一楼，那里是专门为白血病患者划分出来的一块无菌病房区，里面有许多和落言一样患上了这种病的人，每个人的手臂上身上都插着许多输液的管子，有老人，也有小孩，最多的就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每间病房都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户，落言非常喜欢这种窗户，大而明亮，曾经一度恳求父亲装修的时候把她房间的一扇墙改成落地窗，可是却被落父给出了一个“不安全”的答案。是啊，凡事都应以安全为先，可是现在，落言整个人都已经不安全了，就连微小的细菌都可以威胁到她的生命，这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安全”原来会是那么奢侈的一个词，病房的落地窗也让她在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有了不安全的感觉。
从落言的角度，可以看到病房外院子里面的两颗樱花树，现在还是冬季，只有赤条条的树枝，阳光从枝桠间穿过，整棵树都变得朦胧起来，被光线冲的柔和了的枝桠在她眼里是那么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可是中间却隔着冰冷的玻璃。她被玻璃晃来的光刺中了眼睛。
“再有一个月，那樱花树就该开花了吧？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看到今年的樱花。”落言低下头痴痴笑着，心里净是满足，她从来没发现，自己会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
“昨天我们几个又去菜市场里面捐款去了，菜场里面的商户我们一家一家去要，不管多少他们都给了点。”老人的脸上是疲倦地笑容，她已经为自己外孙女的病操碎了心，虽然落母已经劝慰了她几次。路远，乘车都要好几个小时，老人不能亲自到病房里面去看外孙女，只能在外面帮忙分担一些医药费，自己攒了许久的五千元钱已经在住院当天给了落父，现在又拉着门口的几个老人一起去菜场募捐，都是看着落言从小长大的长辈，不忍心让这么一个美好的孩子在医院里面，自己却不做一点事。老人把两天募捐到的五千塞到了落父的手中，然后给他泡了一杯茶。落父刚从落言学校里面回来，才下车的风尘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和平时一样去看望了自己的女儿，就像那次——
落父赶着周五深夜的火车去了落言所在的城市。落言接到落父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时间是早晨七点多，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听到电话另一边，落父笑呵呵的声音：“闺女，接着睡吧，周末好好休息，不急着来接爸。”“哎呀爸，你怎么突然就来了，还不带伞！我马上就来接你！”落言听着外面的雨声，匆忙起床穿衣服，肩膀上夹着落父还没挂断的电话。“爸爸这不是想你了么，你妈也说你好久没回来了，要不是她得看店，她也和我一起来了。”“那爸我先挂了啊，你在火车站乖乖地啊！”
落父放下电话，摇摇头：“这孩子，你爸我在外面闯荡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还对你爸说要乖乖地。”虽然嘴上是责骂，但是脸上的倦累却消失了大半。心听到了来自女儿的关怀。那是甜的。
落言挽着父亲的手臂散步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落父撑着伞，伞上的雨水砸在皮鞋上，沾湿了落父的裤脚。“爸，你可真会挑日子，这么个下雨天你来看我！”落言把包里为父亲准备的面包拿出来。一张纸片在落父伸手接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了出来，等不及他叫“我来捡”，落言已经捡起认真看了起来。
“爸，你五点就到了干嘛不给我打电话！”女孩一脸的嗔怪。
“我只是想让我闺女多睡一会，毕竟周末啊。”
落父清了清思绪，把五千元钱收进了上衣里面的口袋，贴着胸口放着，这是女儿的救命钱。如果可以，他会选择那次去看女儿的时候，多呆一晚，而不是再次连夜赶回来，不过就是多花一百元钱，再请一天假而已，至少那样可以多陪陪自己还健康的活蹦乱跳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