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窗户对面的墙上是一张红底黑字的感谢信,右下角的署名是落父的名字。落言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只是除了最上面的“感谢信”三个字,其他都看不真切。那字必定不是落父写的,落言知道自己父亲的字没有那么好看,所以肯定是代笔。她不知道这感谢信是什么时候贴上墙的,应该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吧?或许是晚上,或许是她睡午觉的时候,她觉得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贴感谢信,多少是件憾事。
感谢信似乎在一夜间遍布了整个落言所在的小镇上面,落言外公家门口有,菜场的大门处有,中学的校门口有……似乎所有人多的地方都有。
落言房间里面走出来几个带着口罩的女生,她们是落言做暑期工时候的同事,她们只在房间里面呆了几分钟就出来了。女孩们把口罩拿下来,眼眶开始红润,刚才在落言面前没敢哭出来,现在再也忍不住。落母在女孩们哭声还不大的时候把她们叫到了院子里,不让声音传进房间。
眼泪总有止住的时候,几人在用完一包纸巾之后就向落母道别:“阿姨,我们明天再来看落言,今天就先走了,您也注意休息,别太劳累了。”“好,明天再来可就不要带东西了,她吃不了那么许多,别浪费了。再一两天她就该回医院了,你们来看看她,她也就不会那么无聊了。”落母笑了起来,眼角的褶皱有些深,背光下的笑容竟比阳光还温暖。
落言往被子里面钻了钻,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她摸上光秃秃的脑袋——还好现在已经适应了,当初化疗前死活都不愿意,是舍不得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可最终那三千烦恼丝还是归尘归土。这种事护士们见多了,她们知道,再犟的病人也有妥协的时候,与其看着化疗时候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还不如一次剃完,至少后者只要伤心一次。
想到化疗,落言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化疗的痛苦是落言在亲身感受到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原本以为副作用只是掉头发,可是在第一次化疗之后,对于这种医治手段,她只想敬而远之。呕吐、虚弱的同时,还会牵连起一直以来就有的胃疼这个老毛病,腹部的绞痛与身心的无力让她总是觉得自己距离黑暗原来是那么近,近到只有一个针孔的距离。
“樱花应该开了吧?”落言重新戴好帽子,收起思绪。她还记得自己是六日前离开医院的,那时候已经是樱花树盛开的时节,可是偏偏病房外面的两株樱花树却还没开。回家的第三日,她从新闻上看到,因为暴雨,武大樱花凋落得所剩无几,于是从那刻开始,心就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回家的几日,那两株樱花树就开了,偏偏等不及她回去,又匆匆落了,落在地上的樱瓣再美,却也只能作为养料。她还想站在落地窗前,以盛开的樱花树为背景拍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去呢!是天不遂人愿么?应该还不至于吧。
“姐,在休息么?”落言的表弟发来一条信息。
“嗯,正准备休息呢。”
“那不打扰你了,等你醒了再聊。再说一遍啊,肉干可不能多吃!还有,一定要藏好,不然我就死定了!”表弟又一次叮嘱道。
落言放下手机。肉干是落言想吃却不能吃的,而自己又不能出去买,所以只好再三请求自己表弟偷买一些来带给她。想来这个任务,似乎也只有他能够完成,若是朋友,一进家门,带来的东西肯定就被落母给接过去了。
落言表弟来的那天背上背着一个书包,看上去空空的,其实却有早就藏好了的几包肉干。书包旁边延伸出来一根白色耳机,一端戴在耳朵上,一端接在书包里的iPad上。这是他的一贯装束。落言总是对这个和自己只差一岁的弟弟的装束嗤之以鼻,说是看着就像个小孩。
表弟把书包放在了房间外面的沙发上,这是落母嘱咐的,不能把书包带进去。他戴上口罩小心地进入房间,还没和落言打招呼,就苦着脸说:“肉干在书包里,你要的奥尔良烤翅也在书包里,书包被你妈拦在了外面沙发上了。”脸上净是无辜的表情。“你笨啊!等会趁我妈不在,你偷偷拿进来不就行了!”于是,才进房间的表弟就开始偷偷摸摸观察起了房间外的动静,然后眼明手快地把东西拿进了房间。
落言接过塑料袋,刚打开,烤翅的味道就蔓延开来:“你去看着门外,我先把鸡翅给解决掉!”说完,落言掀开被子走到窗边,打开一条一手宽的缝,然后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生病的样子。顺利地解决了鸡翅,落言小心地将肉干收起来:“好久没吃到肉了!好好吃啊!还想再吃!”“那可不能了!还有,那么大味道,可怎么办啊!发现我就死定了!”“呐,给你,拿着它扇扇风,加快空气流动。”
表弟看着落言手上的丝巾,是刚从她脖子上接下来的还热乎的丝巾。虽然很汗颜,但是一下子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拿过来,站起身,在窗边不停煽动,让空气从窗户流出去。落言摸着终于沾了油腥的肚子,再看着表弟手舞足蹈的样子,满足地眯起了眼,悠哉地躺在床上,惬意非常。
“不行啊,还是有味道!”表弟把口罩拉下来一点,又闻了闻,“又是酒精又是鸡翅的,好难闻!”
“酒精?哈哈,我有办法了!”落言把桌子上的一个透明小盒子打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进表弟的鼻腔,“喏,酒精棉,你拿着到处擦擦,尤其是窗户那边,还有门把手上,门这边越浓越好!”落言吩咐地十分干脆。
表弟竟有一种想要俯身说“嗻”的冲动。
落言的办法非常成功,落母后来催表弟离开的时候,没有闻到一点鸡翅的味道。临了,表弟在落母看不到的角度用唇语对落言说:“肉干少吃!”然后还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落言非常配合地给了表弟一个“OK”的手势。表弟这才安心地戴着耳机背着书包离开了。
4
落言外公在落言住院之前的一周拿到了因为祖宅拆迁纠纷而被政府所许诺的两万元钱。这不是一个秘密。
落父回到医院又照顾了女儿一周之后再次独自回家筹钱,之前的钱款已经在这一周里面用的所剩无几,每次在交医药费的时候,他们都能深刻感受到,什么才是“无底洞”,这就是一个会吃钱的无底洞!
摩托车剧烈的声响越来越近。
落父在丈人家门口停下了摩托,火急火燎地就进了门,才见着自己丈人,就开门见山,向自己丈人要起了那两万元钱。老人哪有不给的道理,他疼这个孙女可是疼出血来了,对于孙女的病,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既然可以出钱,他是十万个愿意。而之前也因为落言的病来得突然,没来得及把钱给落父。
老人从抽屉里面拿出来两沓厚厚的钞票,将其中一沓直接放到了落父的手上,另一沓则是很小心的抽出一部分,大约有一半的样子,然后一张一张仔细地数着,直到数出六十张,然后把剩下的四十张也放到了落父的手里。
“你也知道,爸平时没事也喜欢打打麻将,你妈又不给我多少钱,外面还欠着六千呢,爸留下来六十张好把欠的钱给还了,其他的你就拿走吧。”老人把数出来的钱又重新放回到抽屉里。自从落言住院之后,老人再也没有上过赌桌碰过麻将。
“爸,你外孙女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拿走六千?欠的钱什么时候不能还?等言言好了我来帮您还!您现在把钱全都给我,她一天就要用掉近一万呢!”落父眼睛一直盯着老人手上的六千,对于老人没有把两万全部给他,他非常不满。
“毕竟是欠的钱,还是还了好,免得落人口实啊。”老人说话的底气显得有些不足,他并没有介意落父稍带恶劣的态度,他知道,若是换做平时,落父是绝对不会这样对自己说话的,可是现在……“老头子我答应了别人这些日子就还他们钱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啊。”而且等到言言病好还不知道要几年呢……只是这话,老人没有说出口,否则必定会招来落父更加强烈的不满。
“爸,你和他们说说我们家的情况,让他们再等等,他们不会不同意的。”落父不等老人阻拦,自己就把老人收起来的钱又拿了出来,却没有看到老人停滞住的动作与眼神里闪过的一丝失望。
“唉……”
老人任由男人把钱拿走。男人只扔下一句“爸我先走了,等言言好了我来帮您还钱”,就骑着摩托离开了。
老人看着男人越来越小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是心疼钱,只是这一辈子都对别人守信,这次却要失信了。转身关上门,伛偻着背往房间里面走去,他要去把那个抽屉给合上,虽然里面已经没有一分钱。
“该怎么给老伴说好呢?要慢点说,不然她可就要气坏了。”老人自言自语道。他现在没钱还别人了,欠钱的事自然也就瞒不住了,与其之后被老伴发现,不如自觉一点主动坦白。
5
两天后,落言又回到了医院。
落言其实是不想回医院。她厌恶医院混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和不得不做的化疗,那是长着无数吸盘的八爪鱼,把她牢牢吸附住,力大无穷,无法脱离。
可是老天于她还是仁慈的。
至少她的床位并没有改变。这或许该归功于运气,而不是上天的眷顾,要知道每次重新住院,床位都是会改变的,而倘若变成了其他床位,那就意味着可能看不到窗户外面的樱花树了——它们开了么?又谢了么?落言就只能猜测。
好在她还能看到。外面的樱花已然开了,天气很好,没有暴雨,没有强风。地上的落瓣不多,应该也是才开。她庆幸着。
花瓣是重的,那是两抹更为绚烂的粉色。比落言想象中的更美,就好像粉红色的雪,积落在树梢,静静的等候,似乎只为落言能亲看一眼。
落言凝视着这两株樱花树,忽然觉得住院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厌恶的事了,化疗或许也不会有之前那么痛苦了。
至少现在还有两株盛开的樱花树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