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儿和林棘面对面坐在阿美玲的河边草地上。米可儿在喝纸包装饮料,饮料味道像融化的香蕉冰淇林,又甜又腻,从舌头、食道、一路摸到胃中。吸管被她吸得发出一抽一抽的声响。她眯着眼睛看绿叶缝中穿行的光网,一脸满足。林棘在埋头替她做英语作业。
“唉,唉,”米可儿说,“日子太好过了,都觉得无聊了。”
林棘抬头看看她:“你也看看英文吧,马上就考试了。你这样子,什么时候能过四级啊?”
米可儿撇了撇嘴,娇俏地骂了句“高材生”。林棘不理她。
米可儿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将喝空的饮料盒扔到林棘头上,又扑上去咯吱他,不让他做作业。林棘不怕痒,但被她闹得不能专心。
他无奈地笑说:“我他妈到底在为谁做作业啊?”
米可儿“哼”了一声,还要闹几下,却看到学生会副会长成佑心和另一个面熟的女生正神情严肃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成佑心看到米可儿一愣,马上扯了扯身旁女生,两个人转向往另一处去了。
米可儿皱皱眉,说:“这人看见我就躲,莫非有文章?”
林棘不置可否。
米可儿被挑动了好奇心。作为一个长期逃课的不良学生,她和代表校纪的人一向势同水火,即使没有过正面冲突,也相看两厌。更何况,成佑心的死党——那个学生会会长张妙正,还恬不知耻地追求过她爸爸喜欢的女孩。
米可儿已经在心中断定成佑心对自己不怀好意了。
她拍拍林棘肩:“走,跟去看看。”
林棘摇摇头,但立刻收拾了东西,跟在她后面。
成佑心她们走到一处河边亭子,两个人一坐一站,就在亭子里说话。米可儿怕被她们发现,绕了一大圈,从她们后方靠近。
亭子除了靠水的一边有桥通到对岸,三边都有灌木丛围着。米、林两个就蹲在灌木丛中。
还没蹲定,就听到成佑心激动地大叫:“他疯啦!”
米可儿吓了一跳,手被一根枝桠刮到,痛得她小声惊呼了一下。林棘把食指竖在嘴唇中央,让她噤声。
幸好成佑心她们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此毫无所觉。成佑心不停挥动着手臂,难以置信地说:“他现在才多大,大学都没毕业,就想成家了?而且他们都没有正式交往过,他对她的了解,大半出于他自己的想像。你确定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另外一个女生说:“我开始也吓了一大跳。他说他要向竹筠求婚,我说你脑子没问题吧。他对我笑笑,不再说了。我看他样子,是认真的。”
“到底你们怎么会谈到这话题?”
“是他突然从济南赶回来,让我这个星期三不要去紫金山演奏钢琴了,让竹筠代我去。他说,损失的钱他补偿我。我不在乎那点钱,可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自然打破沙锅问到底,问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于是他告诉你了?”
“于是他告诉我了。”
“我的天。”成佑心一手捂住眼睛,良久,一言不发。
米可儿蹲在草丛中,也已经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不过她知道竹筠心有所属,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小孩子惟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心理。她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把这事加油添醋地告诉朱清泠,让他着急一下。
林棘也有点惊讶,不过事不关己。他看着米可儿瞬息万变的表情,看得有点呆掉了。
成佑心终于放下了手,她脸上有种坚决的神情。她说:“不行,我要去一次紫金山酒店,我要阻止那个傻瓜。”
另一个女生有点迟疑:“现在么?我待会儿有课。”
成佑心斩钉截铁:“你上你的课,我一个人去。这种丢脸的事,越少人亲眼看见越好。”
另一个女生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她安慰成佑心:“张妙正只是一时冲动,竹筠也不会答应他的。”
成佑心冷冰冰地说:“那难说,听说竹筠家境不好,母亲死了,父亲没工作,又好赌。张妙正那傻瓜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利用这个机会,趁机攀上他呢?”
米可儿一听这话就火了,林棘花了好大力气,才止住她立刻就冲出去和成佑心理论。
等成佑心她们一离开,米可儿就挣脱他怀抱,愤怒地说:“你拦我干么?”
林棘憨憨地一笑:“你不要跟过去瞧瞧么?”
米可儿眼睛转转,点点头,说:“不错,你先去跟着她。她不认识你,不会防备你。到了给我个电话。”
林棘向她行了个军礼,说了句“遵命”,就追着成佑心而去。
米可儿被他逗得一笑,心情平复了不少。但一想到成佑心刚才对竹筠的评价,她又气不打一处来,想:“我就知道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实际上都不是好人。竹筠才不稀罕张妙正那一点臭钱呢。”
她想林棘没那么快跟自己联络,便抽空给朱清泠打电话。
电话一直打不通。
米可儿没办法,只好把张妙正要向竹筠求婚的事通过短信告诉他。
朱清泠似乎有事,连邮件也没立刻回她。
她不耐烦地开了三次手机盖,确定有无最新消息。
最后,还是林棘先联络了她,他说:“我叫了出租,现在正跟着那人。你也叫辆车吧,我告诉你路线。”
米可儿兴高采烈,一脸激动,她说:“你好好跟着,我这就来。”
……
朱清泠这时候正在听他的意大利同事寄给他的一盘CD,收录了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由一个罗马尼亚新人指挥。
他的那位同事认为这个新人以他特有的敏感与天才捕捉到了柏辽兹曲中狂热而怪异的特质,将其夸大到了极致。他建议朱清泠让这位新人在斯卡拉表演一下这首交响乐。
朱清泠全神贯注听着,他工作的时候,常常脱离周围的世界。他的手机就在他手边震动个不停,但他一点也没察觉。
那新人指挥的确有点特别,他的交响乐队并不好,但他引导出的音乐,让朱清泠深切体会到了柏辽兹那种“活在梦中的少年的爱”。罗曼?罗兰说,柏辽兹的爱“不是一个曾经沧海的、看出他所爱的女性的缺陷和动人之处的男人那种清醒的热情”,他“是跟爱情去闹恋爱,让自己消失在幻象和伤感的阴影里,直到生命结束,他依然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因不能实现的’恋爱而憔悴”。
朱清泠恍惚在音乐中,分析乐段的同时,他问自己:“我是哪一种?”
要在不久前,他会认定自己属于前一种,即柏辽兹的反面。他的理性也好热情也好,都更靠近瓦格纳一流。但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爱的身影:她看上去楚楚可怜,很容易顺从他人,实则脾气暴躁,相当有主见,也不像看上去那么不谙世事。她有音乐方面的才华,清楚知道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从不跟自己的野心作对。但她又有着她那个年龄段的聪明女孩特有的别扭,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跟自己过不去。此外,他觉得她还有种奇特的戒心。
有一次,他在她练琴的时候走进琴房,拍了拍她裸露着的手臂,她迅速抽回手臂,凶狠地看向他。等到看明白是他,她才缓和了表情,转而微笑起来。
就是这么个女孩,在不知不觉中扰乱了他的平静,他在迷恋她的时候,似乎嗅到了青年时代为爱痴狂的味道,令他更加着迷。
交响曲结束的时候,朱清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分满足地靠在椅背上。
这时,他听到了“笃笃笃”三下敲门声。
朱清泠愣了愣,想:“这人的敲门方式怎么和索菲这么像?”
又是“笃笃笃”三下,有点急,让人想到有人用一只手掌按在连连试着跳起的野兔头上。
“来了。”朱清泠说着,走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位娇小的女士,浓密的黑发打着卷儿簇拥在她的脸周围,让她的脸看上去更小、更苍白。偏偏她又用了极艳的大红色唇膏,故意与白色对抗,简直触目惊心。
女士大热天的裹着一袭长袖黑纱裙,右手撑着把长柄伞,伞尖拄地打着旋儿。
朱清泠一见到她就“哇”的大叫一声,后退了半步,随后热烈地冲到她面前,一把举起了她转圈。他说:“索菲,我的女神,你怎么来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