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玲校园里,爱娇的女生们早就换上了各色花裙、吊带衫和热裤,像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穿梭来去,欲迷行人眼。
米可儿格外怕热,平时就一动一身汗,现下恨不得扒了皮每时每刻坐在空调出风口处才惬意。她在外面走,还不爱打伞,单从一幢教学楼走到另一幢的五分钟时间,就热得她汗流浃背,眼冒金星。
她边叫热边看走在她身边的竹筠。这人还穿着长袖套头衫,里面还有一条及脚背的长裙。她斜挎着一只有她一人半宽的帆布包,打着一把银灰色面的遮阳伞,脸上清清凉凉的,一滴汗也看不见。
“我真佩服你,”米可儿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我要穿得像你一样多,早就化成一泡油了。”
竹筠有点心不在焉,又不想让米可儿察觉,她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贴在米可儿脸上。
米可儿大叫一声躲开了,但接着就飞快地双手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竹筠的手很冷,正是米可儿需要的。
“你怎么回事啊?”米可儿说。
竹筠把手抽出来,淡淡说:“我从空调房出来,很长一段时间皮肤表层都是冷的,让外面的阳光一点点吸收掉这一大片冷意,还挺好玩。”
米可儿斜眼看着她,冷笑说:“炫耀。”
竹筠瞥了眼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两人互相打趣着,米可儿忽然看到同班同学,便停下来和那人说话。竹筠也只得站住。
米可儿自从恢复了规律的学生生活后,已经成了班里人气王。当然这也与她的名人父亲分不开。
聊了几句闲话,那人忽然说:“对了,我刚在电视上看到有关你爸爸的一个八卦,要不要听?”
米可儿满心好奇,但考虑到竹筠在,便有点犹豫。没想到竹筠先她一步开口问:“什么八卦?”
那女孩完全不知道朱清泠与竹筠的关系,她兴致勃勃地阐述:“《娱乐八卦》说的,朱先生回意大利后与那谁……耶斯皮卡夫人形影不离,有二人的朋友证实他们已经订婚了。是真的么,可儿?”
米可儿连着“呸”了三声,怒斥:“我每天跟他通电话,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再说,我爸爸就算要再婚,也要跟比他年轻的女孩结婚,才不会跟老女人缠绕不清呢。”
那人驳斥说:“那可不一定,有些男人就喜欢老女人。”
米可儿又急又怒,大声说:“反正我爸爸不喜欢,你少YY他。”说完她拉着竹筠,大步流星地走了。
竹筠声音平平地问她:“你生什么气?”
米可儿说:“有人传播我爸爸的谣言,我当然生气。你可不许听她的。我爸要是订婚,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竹筠咬了咬唇,犹豫着问:“他真的每天都和你打电话?”
“对啊,”米可儿笑得眼睛成了两道弯月,“这人看不出,话多得要命,而且没事总是瞎担心。他也经常骚扰你吧。”
竹筠“嗯”了一声,继续听米可儿说她的爸爸。
事实上,自从朱清泠回意大利后,一次电话都没给她打过。
在那个彻底改变了竹筠的晚上过去后第二天,朱清泠就收到他养父管家多明尼戈的电话,通知他罗伦佐公爵前一天醉酒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让他回去奔丧。
他和那个耶斯皮卡夫人一起走了。
她那时还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中听到他们两个在隔着一扇门的地方说话。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两人的声音像潮湿的雾,融合成模糊一团,散发着不详的味道。
她的身体还酸痛着,意识一半在天堂门外徘徊舍不得走开,一半在梦里载沉载浮。她懒怠动。即使预感到乌云逼近,她仍是待在原地,期待着侥幸。
朱清泠回到了她身边。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想到他有可能偷偷亲吻自己,就忍不住嘴角上弯。
可朱清泠并没有吻她,反而走到窗户边上,看着窗外。
她忽然嫉妒起来,想:“他是不是在看什么人?”她从没这么无力地屈服于这种感情过,可现在,哪怕朱清泠和另外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都能叫她难受。
她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朱清泠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支口琴,吹了起来。很慢、很慢的一支曲子,竹筠肯定没有听到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却脱离她的意志,迎合起那支曲子来。
“E大调柔板,”她试图分析这支曲子,“大概是他自创的哪支钢琴曲。一开始就这么慢,慢到超出常规,是故意要表明一种创作态度么?啊不,更像是作曲者在经历某种痛苦。痛苦太巨大,他只能冻结自己的心灵,靠时间与它对抗。痛苦像洪流奔腾而过,他则在底下的一条窄缝内极缓极缓地向前蠕动。然而明明这么压抑,为什么还会觉得作曲者在享受这种痛苦呢?是装饰音太多,太富戏剧性,所以让痛苦变得自得其乐了么……”
竹筠的脑子里乱哄哄地掠过各种猜想,不知道哪一种才符合实情。她的身体则简单得多,她喜欢这支曲子,已经记住了它。
“真是奇怪,”朱清泠放下口琴,转头对立刻又闭上眼睛的竹筠说,“为什么我每次最爱你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呢?和可儿在一起时反而很少想到她。”
竹筠没说话,她猜朱清泠在想的人是米可儿的妈妈仇樱。现在,就连这个已经过世的女人都叫她妒忌了。她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怕朱清泠察觉自己眼中的不洁,更不敢睁开眼睛了。
朱清泠走到她床前,俯身看着她。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像流入黄莺小嘴里的第一颗晨露,他说:“喜欢这支曲子么?”
竹筠紧闭着眼,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朱清泠的声音里仿佛带了点笑意:“它叫《着魔》,是我在二十年前作的曲子,本来是为了我的初恋女友作的,但曲子还没完成,她就消失不见了。这首曲子从未发表过,等我下次来,我再教你。”
他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在竹筠额头上印下一吻,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耳边轻轻说:“再睡一会儿。”
她真像着了魔一样,就听话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他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下一顿丰富的早餐,加上一张压在一瓶果汁下的信纸,简单说明了他离开的原委。
然后,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每天度日如年,他却音讯全无。她都快以为他发生交通事故了,却原来他每天都联络他的女儿。她和米可儿相比,果然她是可有可无的,米可儿才是血浓于水的存在么?
米可儿说他没和耶斯皮卡夫人订婚,但这一点她很怀疑。对于朱清泠旅馆房间中的那个女人,她事后回想,是有点后怕的。
那是她尚无法企及的世界,是朱清泠向往的世界。
“不过没关系,”她再一次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也会到那里,成为他有力的臂膀,成为他的荣耀。”
她的头脑里又一次闪过那支《着魔》的曲调。这几天,因为她反复在钢琴上弹奏它,它已经与初次听见时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轻轻哼唱着,正在说话的米可儿不由得停了下来,她说:“这首什么曲子?好明媚的哀伤。”
竹筠心脏一抽,吃惊地看着米可儿:“你也觉得?”
米可儿点点头,一脸茫然看着她。
这时候,她们身后传来一阵《义勇军进行曲》的钢琴音。琴音宛如生了腿,从几十米外一路跑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