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在深夜无人的佛罗伦萨街头,下着小雨,两个人都没打伞。
朱清泠的头发有段时间没有剪了,参差不齐地披在肩头,淋了雨,发丝上的冷湿跳动着水光,呼应着鹅卵石铺成的古老道路上那一小洼一小洼在月光下发亮的积水。他知道自己的美貌与魅力,他昂然前行,身边的女孩,满眼迷醉,皱眉跟着他。
走了一段,到了老桥边上,他停下了,回头笑了笑:“已经走到这儿了,还要走多久,你才打算说话?”
仇樱看着他,紧抿了嘴唇。
朱清泠叹了口气:“好吧,你慢慢想,我就坐在这儿,等太阳升起来了,你再不说,就永远不必说了。”
仇樱有点不满,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你不先说?”
朱清泠忽地凑到她边上,脸几乎贴上她的脸,却又留了那么点要命的空隙。他笑得有点无赖,他说:“因为是你先开始的一切,你比我需要你更需要我。”典型的美少年口吻,自信而残忍。
朱清泠爬到阿诺河边围墙上,双手抱膝坐好,远远眺望着右手边的老桥,难以想像那黑魆魆的破旧建筑里,是金银闪烁。
他坐了还不到两分钟,仇樱就过来了,他听到她赌气般说:“好吧,我爱上你了。”
朱清泠对天比了个“V”的手势,回头对着她得意地一笑。她也“扑哧”一声笑了。他愣了愣,很不甘心地承认:这个整天闷头弹钢琴和念书的女孩笑起来挺漂亮的,她那乌溜溜的圆眼睛,是怎么笑成了两枚新月的呢?
朱清泠的手离开自己的脸庞。他在酒店浴缸里泡了半个多小时,舒服得快睡过去了。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唱片自顾自往前走着,将俄罗斯人的大气与庄重一点点填满了空气。朱清泠有点好笑地想:“怎么又想到她了?”
大概是她的死亡与突然多出来的女儿令他太过震惊,他这几个月想念她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都多。
仇樱的形象像被拖车拖着的事故车辆,送到他这儿,由他的记忆一点点修补复原。
现在他回首去看那段时光,他是一开始就被那个沉默而敏感的女孩吸引了,被她神秘古怪的个性,也被她圆圆眼、圆圆脸、洋娃娃一样的外貌所吸引。他与她既互相填补了对方的缺失,又能在重要的地方找到共鸣。
要是他现在遇到她,一定毫不犹豫就会去追求她,如同他追求竹筠。
但当时,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既傲慢又害羞,只能笨拙地接近她、试探她、喜欢她,她似乎也比他高明不到哪里去。
那个下雨的佛罗伦萨之夜,她把他约出去,终于向他表白了。但这份快乐,却被他自己破坏了。因为白天仇樱约他时,正好被他一个姓关的中国同学听到了,对方不断揶揄他,为了表示自己对男女之情毫不在意,他竟愚蠢地说出这样的蠢话:“想听听女孩的告白么?今晚容许你们偷偷跟着我。”非常不幸的,他们真的跟来了。十多岁男孩的好奇心与无聊程度有时真令人发指。
就在仇樱对他表白和微笑后,姓关的为首,他的六个同学突然跳了出来,刮着脸羞他们。
他心里十分懊恼,却装得洋洋自得。他看到仇樱眼里受伤的光芒。她强忍眼泪,一脸羞耻地跑掉了。
对了,她那时看他的眼神,不就和那次竹筠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后看他时的一模一样么?
“她说的欺负,会是那次么?”朱清泠想。但那时他们并没有确定关系。之后过了几个星期,他实在忍不住,去她家窗台下献歌,她不是原谅了他,和他在一起了么?直到她突然消失,他真的记不起自己哪里得罪过她了。
朱清泠冲干净身体,从浴缸里出来。真是奇怪,两次抱过竹筠后,他都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仇樱。也许因为竹筠在某些方面,与仇樱异常相似吧。
但竹筠并不是仇樱的代替品,她更像是,朱清泠微笑着想:“我莫名其妙中断的爱情的延续。”现在,这个延续就快结出果实了。
竹筠已经走了,她不理会朱清泠无理取闹的挽留,一大早就冲去阿美玲琴房练琴了。就拼劲这点来说,她也挺像朱清泠自己的。该怎样向她求婚呢?朱清泠摸着自己的嘴唇,思索着这道甜蜜的难题。
唱片到了尾声,朱清泠走过去关了音响,看到它旁边的手机在发狂般震动。
“别是索菲才好。”朱清泠接起电话,里面传来遥远的喘息声。
“喂。”朱清泠皱皱眉。
“是我,胡漫。”对方说,在努力维持着镇定。
朱清泠撇了撇嘴,眼色阴沉下来:“这次又是什么事?”
“别,”胡漫在电话另一头啜泣起来,她哀求着说,“别再对我这么冷淡了,我现在受不了。我刚刚犯下一个大错,我杀了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朱清泠一下子僵住了,他觉得自己拿手机的手都在微微打颤,他想到了那次误服LSD后的竹筠。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杀了谁?”
胡漫深吸了几口气,才说:“首先,我要你知道:米可儿并不是你女儿。”
“什么?”
“第二,我是出于自卫,才杀了她的。”
朱清泠的心沉了下去。胡漫急急忙忙地说着前因后果,朱清泠笔直地站着,周围的世界,在迅速瓦解,有一瞬间,他担心自己没有了立足之地,会一辈子悬浮在空中。
中文,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难以理解了呢?
他的声音,也变得像另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陌生的声音硬邦邦地说:“谁能证明你的话?”
胡漫说:“竹筠的爸爸,他有仇樱写给竹筠妈妈的信,那些信,可以说明一切。清泠,我知道你已经抱过她了。她的身体发生变化了,不再是少女了。我一直盯着她,所以我比谁都清楚。但你放心,我不会说的。我也不会再追着你不放。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保证我的无罪,你能做到么?”
良久,久到胡漫实在忍受不住了,在电话那头一声又一声地叫唤着朱清泠,才听到一个空洞的声音说:“我试试看。”
……
竹重一拿着地址确认了几次,又问了两个路过的阿美玲学生,才找到米可儿的宿舍。
他对着那幢两层楼小尖顶别墅张口结舌,惊讶音乐学院的学生待遇竟如此好。他又忍不住有点骄傲,想竹筠竟然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入这样的学校。
如果他没有去找米可儿,也许,等竹筠出了名,成了大钢琴家,还会照顾着他点,让他与有荣焉吧。那孩子态度粗暴,讲话难听,但良心真挺好的。可惜……
他按了按别墅门铃,没过多久,门就开了。
开门的却不是米可儿。
竹重一态度有点拘谨:“请问,米可儿住这里么?”
开门的女孩说:“你就是竹筠爸爸?”竹重一点点头,觉得她的声音很耳熟:“米可儿找我来的。”那女孩说:“对,是她让我打电话约你来的,快进来吧。”
竹重一笑说:“原来是你。”
胡漫几乎是把竹重一拉进来的,她神经质地看了看门外,立即把门关好,从里面锁上。
竹重一觉得她有点怪,但也没放在心上。他进屋后东张西望,由于阿美玲提倡环保节俭,宿舍里面都采用木制家具,有几张凳子是学校组织学生自己动手做的。和精美的殖民地式别墅外观相比,内饰很是粗陋。尤其米可儿和她室友两人都大大咧咧的,东西乱扔,屋里乱成一团。竹重一触目所及,叫他有点失望。
他进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弥漫了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从一楼厨房传来的。
胡漫让竹重一随便坐,她自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一个黝黑俊美的年轻男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边脱手套边说:“你听到响声按下‘off’键就行。”
竹重一有点警惕、有点怀疑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出众的样貌让人一下子就记住了他,但除此之外,这人身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神秘地跃动,让他如此与众不同,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学生宿舍里,这人就像个异类。
竹重一在冒冷汗了,他不喜欢这个男人。
“你好,”男人随便地在屋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架起二郎腿,双手交叉在腿上,斜眼看着他,“我就是朱清泠,可儿说,你有话对我说?”
竹重一尴尬地笑笑,不自觉抹了抹额头的汗:“她都告诉你了?”
朱清泠的眼神很冷。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的窗帘都拉起来了,又没开灯,光线不足,朱清泠的脸庞小半淹没在昏暗中,显得他深陷的双眼异常明亮。竹重一觉得:那是直截了当的刺刀的亮。很美,也很可怕。
“是的。”他说,盯住竹重一不放,“她说,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的话,我想看看你的证据。”
竹重一皮笑肉不笑地打开了那只公文包,又一次拿出他已故妻子收藏的信。他像估重似的在手上掂了掂那些信,才把它们递给朱清泠。
这时,厨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火车鸣叫一样,竹重一手一抖,一捆信掉了下来。朱清泠快速接住,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那声鸣叫很快就消失了,传来磕磕碰碰的杯盘轻撞声。
竹重一仿佛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他往厨房张望了下,问朱清泠:“那小姑娘没事吧?”
朱清泠拆了捆信的橡皮筋,按日期看信。他头也不抬地说:“胡漫,倒两杯可以了。”
厨房里胡漫“哦”了一声,那轻微碰撞声消失了。
竹重一又问:“米可儿在哪儿?”
朱清泠低头看信,没回答他。
竹重一想去开灯,又觉得多此一举。米可儿既然把事实全告诉了朱清泠,他是勒索不成了,不知道朱清泠会不会看在自己养育了竹筠一场的分上,替他把这次的债还掉。说到竹筠,他还有桩心事,却难以启齿。
胡漫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她把一杯滚烫的咖啡递到竹重一手上,另一杯则端给朱清泠。
但朱清泠没接,他说:“这杯是给你的。”
胡漫一愣:“给我?”
“对,给你的镇静剂。”
胡漫的脸因激动而泛红了。她十分顺从地站到他身后,两只手捧起咖啡杯吹着热气。热气吹散到她脸上,她脸更烫了。
朱清泠翩翩下垂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她只能看见他坚挺的鼻子和脸部轮廓。信上写的东西,对他该是致命的,是他的旧恋人隔空刺入的一刀。然而他像磐石般坚定,毫不动摇。
胡漫一直觉得自己是遇事冷静的,可这次当她无意识地将随身带的刀片刺入米可儿眼睛,又对着惨叫的她一顿乱戳后,她真的乱了阵脚。当朱清泠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扑到他怀中,哭得瑟瑟发抖。
朱清泠的手大而温暖,像天使的羽毛般落在她头上,轻轻地摸。他的声音冷淡却自有一股治愈的力量,她听到他说:“好了,一切都交给我吧,会过去的。”
那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
她有点小委屈,毕竟他曾“抛弃”过她,并因另外一个女人狠心惩罚过她,但他现在总算回到了她身边。她会让他明白:她才是最值得他爱的。
他一见面就借给了她那把他心爱的瓜达尼尼,让她从二小升到一小,并站在交响乐队的最前方演奏。他一直都是她的守护天使,只是,他并不知道而已。
胡漫啜着咖啡,她吃不出什么味道,心倒慢慢平静下来。
竹重一在木头凳子上不舒服地动着身体,暗怪这里两个人谁也没想到去开下灯或拉下帘子。他是喝不惯咖啡的,不喜欢西洋人的玩意儿,再说,他有胃病,不能喝太刺激的东西。
他装模作样端起杯子舔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朱清泠安静却迅速地翻阅着那些信,房间里静得像太平间。
竹重一忍不住说:“你要认回筠筠,我没意见,但我好歹养了她快二十年,你不能说把她带走就把她带走了。”他条件说到一半,朱清泠看完信,抬头看着他,他忽然便说不下去了。
太怪异了。
他想:“这男人太年轻太漂亮了,和筠筠倒正相配。”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张大了嘴。
“竹先生,”朱清泠又恢复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身前的姿势,他说,“你怎么还不喝咖啡?”
竹重一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就听到“哐当”一声,然后像慢镜头播放似的,朱清泠身后的胡漫倒了下来。
她先倒在沙发靠背上,又滑到扶手上,身体被挂住了,她伸手扯住了朱清泠的衬衫袖子,朱清泠一动不动,她则不断下滑,终于跌倒在地上,抽了几下,翻起白眼,口吐白沫。
竹重一叫着“哎唷”,忙跑过去扶她,把凳子都带翻了。“这是怎么了?”他手足无措,不由得向朱清泠求救。
朱清泠对着他微微冷笑。
竹重一感到身体一阵发冷,再低头,胡漫已经不动了。她蜷缩着身体,因痉挛而丑陋的脸上流过两道泪痕。
竹重一看看洒了一地的咖啡,忽然明白过来。他不能置信地又看向朱清泠。
“你杀了她?”他颤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