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朱清泠说。在片刻前,竹重一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在这样美貌的脸上,会出现这样狰狞的魔鬼般的表情,魔鬼说,“我不会让她知道这种不洁的事情,所有她可能知道的渠道,我都要切断。”
朱清泠在沙发上动了动身体,竹重一大叫一声,朝门口跑去。
他的速度比想像得快,朱清泠一愣之间,他已到门口狠命摇门。
因为他样子太滑稽,朱清泠一边走向他,一边忍不住笑。
竹重一呼吸都快停止了,一度以为自己永远打不开那扇门,马上会被朱清泠杀死。但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胡漫刚才锁了门,他忙把锁打开,飞快奔了出去。
奔到外面的阳光下,他宛如瞽者重见光明,感动得哭了出来。他一心怕朱清泠追出来,也顾不得报警,先撒腿飞奔,满心希望碰到个人,把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他,由他去对付那个被魔鬼操控了的人。
但偏偏是这时候,周围好像没有一个人影。
阿美玲住宿区的别墅与别墅间相隔不近,况且这时候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课。
竹重一太过激动,就算有人经过,他也没注意到。
他跑了一阵,才缓下来。他大胆回头看看,朱清泠并没有追出来。
他身后阳光灿烂,青草尖碧绿处含着闪烁的光芒,一片祥和光景。他几乎要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寐。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不敢回头求证,又打不定主意是否立刻报警。他总觉得这不是真的,怕是别人联手演了场戏来捉弄他,叫他出丑。
他打了个电话给竹筠。竹筠正在琴房分析乐谱,瞥了眼来电显示,见是竹重一,就没当回事。
竹重一叹了口气,他没看到,一个大男孩从他身边匆忙经过,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大男孩是林棘。
他接到朱清泠电话,说米可儿出事了,让他快点过来后,就跷了课,直奔这里。
昨晚离开米可儿后,他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跳得他胆战心惊的。
他来到米可儿宿舍前,发现门竟是开着的。在光明中,这一个黑洞,似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林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发抖,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快步走了进去。
房间很暗,他习惯性地去按灯的开关。
雪浪样的灯光亮起,他被自己眼前一幕惊呆了。他看到了什么?他全心全意爱着的女孩凄惨地躺在地板上,她的眼睛、脸、手臂、胸,到处凝结着刺眼的血块。朱清泠看似镇静地跪坐在她旁边,然而他的眼睛表示出他一大半已经是个死人了,剩余的一小半生命集中在他右手的菜刀上,正准备砍向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全然逼入死境。
他挥刀的时候,林棘冲了过去,在他右手腕上打了一下。朱清泠没拿稳,菜刀掉到了地上。
朱清泠眼神茫然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认出他来。
林棘也顾不得他,他抱起地上米可儿,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米可儿灵活的眼睛被捣得稀烂,脸也被戳得面目全非,但他知道,那确实是她。这是他吻过的眼、吻过的脸啊。
朱清泠被身边一阵阵无声的嚎叫唤回了神智,他认出了林棘。
他拍拍林棘,对他虚弱地笑了笑:“你来了。”他说。
林棘的泪水突然决堤般涌了出来,他摇着头问朱清泠:“怎么会这样?”
朱清泠想说:“是胡漫防卫时杀了她。”胡漫也躺在这里,死了。但林棘显然全没看到她。朱清泠于是改变了主意,他说:“可儿告诉我,是竹筠的爸爸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林棘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他的悲痛、绝望、无处发泄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朱清泠被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林棘大叫说:“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可儿不给他钱,他就害了她。这个老畜牲!”说完他捡起地上的菜刀,就冲了出去。
……
“她是我的光明,我的一切,我就是为了她才活着的,可是你杀了她,你这么残忍地杀了她,你等于杀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要下地狱,大家一起……”
电视上,夜间新闻正在报导发生在今天白天的一桩当街杀人案。名叫林棘的医学院学生手持菜刀在街上追砍一个叫竹重一的退休老师,将其砍至重伤。恰好在附近的警察局的警察们出来阻止,但失去理智的林棘连伤了两名警察。警方为避免累及无辜,在多次警告无果后,将他当街击毙。遗憾的是:竹重一也重伤不治,在送往医院途中身亡。事故原因目前尚在调查中。
朱清泠按了遥控器,电视上图影“嗖”一声消失了。房间里静得可怕,黑暗中又好像潜伏着相貌丑陋的怪兽,等着他一个不留神,就把他吞入肚中,变得跟它一样。
朱清泠点燃了身边的一叠信,看它们在火焰中迅速变黑、萎缩,成为一堆焦灰。
他有点冷,火焰没有带给他一丁点温暖,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寒冷。但他在沙发上抱膝而坐,瑟缩着想:“这下好了,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永远,都不会。”
……
竹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一进门,就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
其实她也才几天没回家,却感觉离家几年了。
事情是一下子涌到她身上的。神情严肃的警员、表面同情内里被好奇驱策得疯狂的白大褂、躺在冷冰冰白床上的父亲、记者、亲戚,然后是葬礼……
许许多多的面孔与声音罔顾她的意志,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她不得不全副武装、小心翼翼地应付这些好意和歹意。
在今天的葬礼上,她还碰到了一个她素未蒙面的阿姨,说是她妈妈的小妹妹。
从竹筠有记忆起,他们家就没多少亲戚。过年时候,她的同学们都忙着走亲访友,只有她家,永远是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过。竹重一还没染上赌博恶习时,他们家境宽裕,过年一家三口还可去外地旅游,后来家里经济不行了,就只有年复一年,三个人围着张八仙桌过。好在竹筠习惯了,也没有过太大不满。她只是觉得有点异样:原来她也是有亲戚的,原来她的亲戚也会来参加她爸爸的葬礼。
这位阿姨长得和她妈妈并不像,但说起话来,又像个十足。据她说,她是在新闻里看到竹重一出事,又看到她,才不放心过来看看。
“我和你妈妈从小感情就好,以前她上幼儿园,我没钱上,她把幼儿园里每天发的吃的都偷偷拿回家给我。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好下去,谁知道竟生疏了,大概是她嫁人的关系。我不是说你爸爸不好,他也不在了,我……唉,姐姐死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姐夫也去了,只剩你一个了吧……你别和我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那个阿姨死活塞给她两千块钱,就走了。
竹筠叹了口气,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一直厌恶竹重一,见了他就忍不住对他发火。现在想想,很多时候,他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她妈妈生前曾对她说过:“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其实你爸爸和我,都为你做了太大牺牲了。”
竹筠有点后悔,她想:“谁没个误入歧途的时候呢?也许,我好好劝他,就不会落到这么个下场。”
糟了,又像她妈妈去世那会儿一样了,眼泪止不住。
这时候,她很想靠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尽情一哭,然后抛开一切,重新开始。
但那个她需要的人,自从出事后,就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一想到他,竹筠的心就揪紧了。
她想起警方告诉她的话:竹重一因为赌博欠债,去勒索她同学米可儿,遭到拒绝后对米可儿施暴,两人争斗中他杀了米可儿,却正好被米可儿男友林棘看见,所以追到大街上,杀了他。
竹筠想:“米可儿竟然死了,他要有多伤心?”她不用闭眼,就能看到朱清泠在房间一角抱膝瑟缩的样子,仿佛突然被主人抛弃的断腿小狗。
她打过几次电话给他,都没人接。一次,电话铃响到一半,就被人按了。
她不怪他,毕竟是她爸爸造成了这一幕惨剧,夺走了他心爱的女儿。
她为他痛苦,但并不太担心他会因此迁怒她,永不理睬她。
竹筠摸了摸自己扁平紧实的小腹,她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她嘴角牵起,露出笑容,像一朵雨后安然绽放的花。
一连串悲剧中,也有一件喜讯。竹筠确证:自己真的怀孕了。凭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自信,朱清泠一定会重新接纳她,他们一定可以度过这道关卡。
她是回来收拾东西的,竹重一既然死了,这房间也没必要再租下去。她用母亲留下的钱付了拖欠的房租。房东可怜她,免费再租给她半个月,让她安心把东西转移。
竹筠强撑着从沙发上起来,她这次先拿几件简单的行礼去朱清泠住的酒店。等她安抚好了他,再和他共同商议他们的未来吧。
家里少了一个人,又冷清许多。竹筠走来走去收拾行礼,几次被自己的脚步声惊吓住,不得不停下来,又受不了那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宇宙空茫般的孤寂感,只好再催自己快点收拾,快点离开。
收拾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她妈妈留下的那口黄皮箱子。她心里一动,这次,她没忍住,决定打开看一看。
她一个人太孤独了,从死者的遗物中找到点昔日和乐融融的记忆也是好的。
她找出钥匙,打开了箱子。
不出她所料,里面都是些杂物。她母亲用过的玩具、上学时候得到的奖状、明星贴纸……箱子里有点乱,可她母亲一向习惯把东西整理得一丝不乱,每样东西都在它自己该在的地方,所以这一定是她父亲干的好事了。
竹筠一下子火又大起来,但转念想到,她火大的对象这时已经化为灰烬,不久前被她亲手掩埋了,她的火就“嗖”一声,无影无踪了,留下森林里被火逼得发干蜷曲的茎茎叶叶,茫然空待着。
竹筠将箱子里的东西都摸了一遍,短暂地沉浸在母亲的回忆中。
箱子右上角有一封信,被压得很平,但它上面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压着它,周围空间大得有点不自然。竹筠随手拿起,发现这封信没有收信人名字和地址,倒是写了寄信人名,是竹筠妈妈自己。
竹筠想到她这个写信封时先写寄信人信息的习惯,不禁温暖地一笑。
信封粘上过,又被人粗暴地拆开了。
竹筠抽出信纸,看上面文字写着——
亲爱的妹妹,我有些话忍不住要对你说,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但既然你信任我,询问我,我想我还是该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
我认为,按照常识,既然在那不幸的夜晚之前你刚结束经期,而孩子是那晚之后才有的,所以他应该不是孩子的父亲,不管你乐不乐意。当然,如果你已经决定将这事隐瞒到底,你愿意是他就是他好了。最重要的,是你的孩子。
忘了过往,珍惜现在吧。你上次跟我谈到的那位先生,似乎很喜欢你。别再随便拒绝了,你岁数也不小了,又带着一个孩子,他肯接受这样的你,说明他真的看重你。
这是我心里话,你别恨我。
你的姐姐。
遥。
竹筠颇有兴味地读了两遍这封信,想:“原来妈妈也有和姐妹淘一起讨论感情的时候啊,她倒像个情感顾问,就是措辞严厉了些。不知道这信是写给谁的,最后大概怕人家怪她,所以没寄出去吧。”
她妈妈要是没出事该多好,她看到朱清泠,一定会喜欢他的。
竹筠吸了吸鼻子,将又一阵泪意压下。
她不喜欢自己总流眼泪,她经历的事不少了,反正再流泪,最后也要她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那就不如不流,或少流。
竹筠把黄皮箱子合上,拎着行李,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