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朱清泠住的公寓式酒店时,已快十点了。蓝黑色的天空中阴云密布,表面的云气你追我赶,后面大块的云层也快速变幻着形状移动。街上不时起一阵风,树叶“簌簌”的响声从街尽头一溜烟般传到身侧。竹筠想起今早看新闻,好像说有台风要登陆上海。
今晚前台值班的人认识竹筠,看她拖着箱子,只睁了睁眼睛,没表示再多的抗议了。
竹筠对她笑笑,迅速闪进电梯。
她本以为朱清泠还在生她的气,可能她得在他门口待一会儿,弄不好要待到天亮。但出乎她预料,她敲了敲门,里面朱清泠问是谁,听说是她,马上就开门放她进去了。
朱清泠穿着深蓝色浴衣,浴衣皱得一塌糊涂,胸口敞开着,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他的长发遮住了一半脸,他又低着头,给竹筠开门后,他直接转头回了卧室,竹筠都来不及看清他的脸。
卧室门很响地关上了。
竹筠有点委屈。她把箱子拉进房间,放好了箱子和包,直接就闯进卧室。
朱清泠已经躺回到床上,听到开门声,他把被子拉得更紧,头和身体都钻在里面。
竹筠开了灯,来到他床边。
她在床边蹲下,张了几次口,都因没有合意的言辞,什么都没说。这时候,她格外怕刺激他。
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到朱清泠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葬礼结束了?”
听到他主动关心,竹筠一下子高兴起来。她忘了他看不见,在那儿重重点了下头,说:“结束了。”
“还顺利吧?”
“嗯。”她听朱清泠口气,似乎没在怪她间接害死了他女儿,所以她大着胆子问,“我在这儿住几天好么?我想照顾你。”
被子抖了一下,又隔了一会儿,朱清泠才说:“好啊,当然好。”
竹筠应该开心的,她消释朱清泠怒气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很慌,有什么动物在里面刨爪子,随时要刨破她的心壁似的。
她去拉朱清泠的被子,无论如何要看看他的脸。
朱清泠抵抗了一下,然后就任她拉下被子。
“怎么了?”朱清泠微笑地看着慌乱的女孩。
竹筠拨开他脸上乱发,用手搭了搭他的额头,急说:“你好像发烧了。”她起身就去找体温计,心里庆幸她把家里的带过来了。
朱清泠躺在床上任她摆布。体温测下来,快三十九度了。
竹筠忙去烧热水,拿了退烧片给他吃,又去做冰袋,敷到他额头。
朱清泠一动不动,但每次竹筠碰到他,他都有小小的抵触。竹筠倾身过来,将包着冰块的毛巾敷到他额头上时,看到在她身体阴影中的朱清泠的脸,因厌恶与忍耐而扭曲了,他咬牙强忍着。
竹筠远离了他,他才松了一口气,极轻地说了句“谢谢”。
竹筠觉得眼泪已经涌上来了,她委屈地说:“可儿的事,我很抱歉。”
朱清泠说:“这和你无关,你不必为他人的过失道歉。”
他说得斩钉截铁,竹筠反倒一愣。
“已经晚了。”朱清泠嘶哑着嗓子说,仍旧不看她,“你先去睡吧。终考还有一门吧,别耽误了学业。”
竹筠不想去睡,她想留在这里照顾他,但他适才对她的厌恶强到无法隐藏,她不敢再说什么,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我就在外面,要喝水就叫我好了。”她说,虚掩了门。
她简单洗漱一下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着睡了。沙发垫子上留有朱清泠的味道,她使劲吸了几口,心里又暖和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还做过什么让朱清泠生气的事,而且他那个人,一旦生气,是不会给人好脸色看的,根本不会掩饰,除非他觉得自己的气愤没有道理,纯粹迁怒。所以,他应该还是为了她爸爸杀死可儿的事,在生她的气。
这一天她真的太累了,晚饭也没好好吃,现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没过多久,就进入梦乡。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客厅里漆黑一片,只听到外面狂风肆虐,晃动着窗户,窗棂响得仿佛整间屋子都在震动。淅淅沥沥的响声,不知道是树叶的悲泣,还是雨的低鸣。
她睁了一会儿眼睛,沙发边上一个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她还不十分清醒,但赶忙问他:“你怎么起来了?哪里不舒服么?”
朱清泠俯身看着她,他和刚才又有点不一样,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好像含着两汪水,异常明亮,她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了。
“筠筠。”他叫她。她没有答应他,她感到很不舒服,他从来不这么叫她的,不知为什么,这一声叫唤让她想到竹重一。
“筠筠,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现在就告诉你比较好。”
竹筠听他说下去。
“你知道我在欧洲的事业才刚起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索菲她……”大概是竹筠的眼里突然闪过的光芒过于锐利,他不自觉改口,“耶斯皮卡夫人她对我很重要。前几天我回意大利奔丧,她向我提议,和我结婚,我觉得,我应该答应她……你不要担心,你的学费和生活费……”
竹筠忽然捂着嘴巴跳下沙发,冲去洗手间,趴到抽水马桶上一阵呕吐。
朱清泠被她吓了一跳,忙跟过去,给她开了灯。
竹筠吐得翻天覆地,朱清泠看起来十分无措。
竹筠吐了足有十分钟,才缓过气来。她冲了呕吐物,洗了把脸,侧头看着朱清泠。他看起来很是狼狈,张口对着她。明明怜惜,为什么不说话安慰她呢?明明心疼,为什么不过来抱住她呢?明明还爱着她,为什么想要离开她呢?
她的胃停止了折腾,晚一步到来的疼痛开始肆虐她的心脏。有一瞬间,她十分恨他,但憎恨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柔情淹没。
这是她一开始就预测到的结局,过程中,已经给了她太多额外惊喜了。开始渴望美满结局,是她想岔了。
“我很叫你恶心么?”朱清泠说,不知是自怜还是自慰。
竹筠摇摇头:“你别多想,只是正常的早孕反应。”这句话叫朱清泠瞬间脸色惨白,像看鬼一样地看着她。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样一件致命的事?她怀孕了,怀的是他的孩子。他们俩的孩子。朱清泠的手指抠在墙上,抠出了血,他也不觉。
倒是竹筠看到了,她轻呼了一声,忙过去掰开他的手指。
她心里痛得在流血,但她想:“好合好散,我该给他一个美丽的背影,大哭大闹、伤心绝望什么的,也太难看了。”所以她鼓足身体里还剩下的一点力气,给了他一个灿烂和理解的微笑,她说:“你不必谴责自己,人都是这样的,你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凡人,异位而处,说不定我也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我早知道这样的结局,但我喜欢你,也享受你喜欢我,所以,我们是各取所需,不存在背叛和原谅。这个孩子,就当作你给我的临别纪念好了。你要愿意承担经济责任,我求之不得;要是不愿,我也没什么话好说。至于我,我不需要你的钱。”
她撑着说完这些话,就推开他,走回到沙发边上。
“今天太晚了,借我住一下吧,明早我就离开。”她说着,头朝里闭上了眼睛。
泪水汹涌而出,她随它们流,只是高兴自己没有发出哭声。也许有些哽咽,亏了外面台风的狂奔,把整个世界闹得乱哄哄的,屋子里听不到她一点小小的悲伤声音。
“很快就会好了。”她不断安慰自己,双手按住自己的肚子,这奇迹般地抚慰了她的悲伤。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爱朱清泠了,但她的身体总是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她比她所认知的,更爱他一点。
朱清泠像幽灵一样又来到了她身边,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说:“对不起。”
竹筠拒绝去听他的道歉,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这句道歉真正的意味。
不久她又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她所在的房间被台风连根拔起,在一片汪洋中漂泊不定。
朱清泠开了房门,她刚想阻止他,说大水会漫进来,就看到他领进来两个浑身湿透的人。
他们中一个是女人,她认识,是那个音乐杂志名记商铃;另一个则是她不认识的外国男人。两人手中的伞都成了朝天的扫帚,外国男人手里还拎了只箱子,他一进屋就打开箱子,仔细检查,仿佛箱子里装了什么宝贝。
竹筠像看电影似的看着这三个人,他们不时交头接耳,又满怀怜悯和歉意地看着她。
房屋摇晃得更厉害了,似乎随时会被掀翻。她很想让那两个人出去,如果她要死,她希望身边只有朱清泠陪着。
但朱清泠的样子变了,他不再是她爱的那个时而风度翩翩,时而活泼促狭的音乐人了。他像恶魔一样靠近她,对她不怀好意。
他要她听话,但听什么话呢?他的声音她完全听不到,只看到那个外国男人拿了一支装了药水的针筒朝她走来。
她拼命退缩,朱清泠绝望地按住她,吻她的脸颊,弱化她的挣扎。她觉得手上一痛,不知名的液体强行灌进她的身体。
她的眼皮好重,重得撑不起来。她的身体也不会动了,像一条进入冬眠的蛇,又冷又僵。
有人把她抱起来,安放到另外一个地方。她的双腿被人打开,裤子被扯了下来。耳边是机械碰撞的金属声。
她的意识在逐渐远离,这时,她反而清晰地听到了朱清泠的声音。他在哭么?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也像被台风撕裂着。
商铃生硬的声音也空荡荡地回响在她耳边,她说:“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她是你的孩子?”
朱清泠大概点了点头,于是商铃用英语说:“罗伯特,开始吧。”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操着浓重的伦敦口音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竹筠的意识像被吸入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海螺般的洞穴。在还有最后一线光亮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嚎啕大哭,哭得她的心仿佛也裂成了碎片。她很想伸手抱住那个人,摸他的头,告诉他:没什么的,一切悲伤都会过去的,像以往一样。但她没有力气了。
最后一线光明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