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作文比赛得了二等奖后，他的父母很是高兴，带他去吃了一顿大餐，还送了他一本书：当时很火的少年作家窦蔻写的《窦蔻流浪记》。父母都是望子成龙的，想来是看到儿子在文学这方面天赋不错，希望他以后能有所发展。“这期望值有点太大了吧。”翻了两页《窦蔻流浪记》后，他暗暗想到。“难不成爸妈也想把我培养成少年作家？可人家六岁就出书了，我这小学都快毕业了，也才拿了几个作文比赛的奖，看来要好好努力才行！”不过到底是小孩子，说得快忘得也快，没过几天，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父亲便背着行李匆匆赶往火车站。他七岁那年，父亲独自一人来到S城打拼，母亲则留在家乡照顾他。这次也是听说他要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父亲才特意向公司请假赶回来，所以没待两天就得离开。在站台上，父亲像往常一样不多话，对母亲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后，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头，说道：“你现在也是个男子汉了，要学会照顾妈妈。这张奖状我会随身带着，记着，你永远是爸爸的骄傲。”说完，就背着行李上了火车。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看到车窗边那个高大的、在自己面前永远表现得坚毅顽强的男人，放下手里一直举着的奖状，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
“我当时并没有哭。”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妈妈抱着我哭得很厉害，我帮她擦着眼泪，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长大后一定要让两个人过上好的生活，让我们一家不再为了离别而伤心流泪。”“那你现在做到了吗？”我问他。“没有。”他耸了耸肩，低下头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我曾经以为自己快要做到了，可是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一直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努力着，然而一切却总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人生啊，果然不可能是一帆风顺，你说是吧。”
哪有什么狗屁一帆风顺。听到这话，我在心里骂道。生活永远都是在你自以为最接近幸福的时候，给你迎头一击，然后夺走你最珍惜的一切。自己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要不是那年的变故，我的人生，一定比现在好上千百倍。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人的童年，和我挺像的。
“你家里的情况，和我小时候差不多。”沉默了一会儿，我开了口。“我爸爸也是在我小时候来到S城打工，留我和妈妈在家乡。初中的时候，爸爸的工作有了起色，便将我和妈妈接到了这里，从此定居了下来。不过和你不同，除了爱以外，我对他们，还混杂着一种更复杂的感情。”
“是恨吗？”他突然插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他看去，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恨”这个字眼。我摇了摇头，将双臂抱在胸前。“谈不上恨这么严重，更多的，应该是不甘心吧。”的确，从大四那年开始，我积攒了太多的不甘心，无论是对爸妈，还是对自己。
“那最好。不然你会后悔的，相信我。”
“后悔？”我冷笑了一声，“活了快三十年，后悔过的事还少吗？初中毕业后悔没考到好高中，高中毕业后悔没有考到好大学，17岁的时候后悔没有看到最喜欢的乐队的演唱会，20岁的时候后悔没向暗恋了两年的女生表白，最后悔的是22岁的时候，我没有坚持自己的梦想继续写作，而是当了这该死的公务员。就在刚刚，我还在后悔昨天为什么要和你搭话。可就算每天都活在后悔里，地球还不是照样转，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反正都已经后悔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这不一样！”听了我的话，他突然站了起来，并且抬高了音调。“没考上好的学校，你现在过得比那些重本出来的差吗？演唱会错过了还可以有下次，没和那个女孩在一起，说明你们对于彼此都不是最好的选择，还有你所谓的文学梦，就算你坚持下来了，指不定会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然而这些后悔相对于你的父母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已经老了，你陪在他们的时间能有多长？倘若你不珍惜，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抬头诧异地看着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竟让他会发这么大的火。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他的胸腔一起一伏，在这静谧的夜里，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轮胎和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就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声。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后，他又坐了下来。见他道了歉，我也不好继续沉默，“我只是，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没别的意思。再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珍惜父母。”“嗯，那就好。只是有些东西当你还拥有的时候，是体会不到它的重要性的。可是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就已经太迟了。算了，不说这些了，继续刚刚的故事吧。”说完，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靠着椅背又掏出了一根烟。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是心虚。我爱自己的父母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只是，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联系过我所爱着的父母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上次见面，还是我生日时他们主动过来给我庆祝的。虽然同住一个城市，关系却像隔着十万八千里一样遥远。那个心结，就真的没办法打开了吗？唉，还是别想了吧，省得越想越烦。
他说他从小就很乖，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整天缠着妈妈要这要那，也很少拉着妈妈撒娇。要说唯一经常向妈妈要的，大概就只有书了。白天妈妈上班的时候，他就学着自己和自己说话，和自己玩，或者抱着那几本童话书一遍又一遍的翻看。平时开心不开心的事他也很少和父母说，只会自己找个本子记下来，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写过的本子也差不多可以堆满一个小书柜了。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小学六年，他换了五所学校。经常是刚习惯一个地方，却又要跟着母亲往另一个地方跑。刚开始他也抗议过，尤其是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时候，父亲想把他接到S城读书，那次他闹得最厉害，哭了好几天都不肯去上学。后来还是父亲强行把他架到学校。还记得在新班级做自我介绍时，眼睛肿得都睁不开，嗓子也哑得不行，下面的小朋友都笑他，结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刷刷地掉了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可真丢人啊。”他笑了笑。“要说我当时死活不肯转学的原因，是因为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生。我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就记得她说话小小声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头上爱扎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很可爱。那时候我还偷偷在日记里写，长大了一定要回去娶她呢。谁知后来在S城才读了半年，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又跟着妈妈回了家乡，而且读的也不是原来那所小学。”
从那以后，他对于频繁的转学也不再那么排斥，在哪儿上学不是上呢？离开旧的小伙伴，也可以去找新的，再说当时那么小，很容易接受新的事物，所以渐渐也就习惯了。他还说大概是由于这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使得他的性子变得内向起来，长大后对于人情也看得比较淡薄。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对他来说，倒也不全是坏事。
初二的时候，父亲把他和母亲接到了S城，并且有了一套真正属于他们的房子，总算是在一个地方定居了下来。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因为是贷款买的房，所以为了节省开支，刚开始家里各方面都过得比较紧。逢年过节的时候，虽然不能到处去旅游，但他却是最开心的：因为爸爸妈妈会带他去书城。S城也算是全国排前几的大城市，这里的图书资源自然要比他的家乡多得多。记得第一次来到市中心书城，他惊呆了：窗明几净的大楼，一排排整齐的书架，还有看不完的书，这简直是他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地方了。因为兴奋过头，他不停地在三楼之间来回跑，从这个书架窜到那个书架，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感到时间过得太快，临走的时候，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里的书全部看完。后来，带着水和面包在书城里泡一天，就是他除了上学以外最经常做的事了。
两年的初中生活过得很快。期间，因为文章写得不错，他被老师推荐过参加了不少各种等级的作文比赛，也都拿到了不错的名次。只是除了语文以外，别的几科成绩都不是很好，结果中考的时候差了几分，没考上心仪的学校。
“其实考上的高中也不算太差啦。最重要的是学校地处繁华地段，去哪玩都很方便，加上又不封闭，各种天时地利人和什么的，对我这种爱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像是沉浸在了过去那段肆意挥霍的青春里。我本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这么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接了下去。“而且高中是我最叛逆的时期。那时候荷尔蒙分泌的特别旺盛，一天到晚就知道逃课和朋友出去打机看电影，要么就是比赛追女孩儿，一直玩到高三第一学期，都还没有一点儿紧张感。平时偶尔也会翻下课本，考试成绩一般都不上不下排在中间，所以总觉得自己不算太差，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就这么过了两年半。直到高三下半学期参加市里的一模，考了全班倒数第二。成绩出来后紧接着就是家长会，妈妈脸皮薄，所以那次家长会是爸爸来开的。虽然家长会只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但是对我简直就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从小到大我的学习不算太好，但考倒数这件事，绝对是破天荒的一回。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对爸爸来说同样很漫长吧。开完会后，他叫我陪他在操场走了两圈，期间却一直沉默，倒是把我憋得快发疯了。临走的时候，他也只是对我说了五个字：‘你好自为之。’”
他说当时把父亲送走后，自己在操场走了一夜，害得同宿舍的人怕他想不开还轮流跟了他一夜。也就是从那晚开始，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发了疯似地努力学习。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他进了班里前三名。
我想我知道那一晚他都想了些什么。
最后一门科目结束后，他很有信心，信誓旦旦地向考场外等了与他一天的父母保证一定能读上当初填报的第一志愿。没想到分数线一出来，还是差了三分。“要说没有不甘心那是不可能的，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再说自己也尽力了，要按照我高一高二的状态可能专科都考不上呢。最后虽然只读了个二流本科，但好歹也是个本科，总好过没书读。后来偶尔也会假设，要是当初中考和高考都没差那几分，顺顺利利地读上我心仪的学校，现在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只是哪有那么多如果。我不是说过嘛，人生就好像心电图，太过一帆风顺的话你就挂了，对吧。”说完，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像是在笑那个有点冷的笑话，又像是在笑自己苍白的说词。
听到这里，我隐隐感觉到事情正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脑海里翻腾着成千上万个疑问，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半天发不出声。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吧，我揉了揉有些发烫的太阳穴，抬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刚上大学觉得高中是天堂，现在毕业了那么久，再回头看看，大学也是天堂啊，只是规模小了些。”他感慨着说道。“上了大学后，才发现其实和高中没什么两样，逃课出去玩，熬夜打游戏，看书写文章，只不过是换了个环境罢了。和很多人一样，我的大一大二也是在各种社团活动和约会里度过的，快期末了才为应付考试熬几晚夜预习一下课本，一考完立马就忘光了。因为读的专业是中文，所以考试的内容大多是书里的，多背几个字，总不至于会挂科。”
“等一下！”我打断他，“你读的大学，叫什么名字？”
像是早料到我会这么问，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远处的夜景。“这重要吗？而且你心里，对这个问题应该有答案了吧，就姑且先当作是你想的那样。”“可是……”“先听我讲完，好吗？”说这话时他回头盯着我，低沉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让人无法拒绝，我只得把心头的问号暂时压了下去，等着他继续开口。
到了大三下半学期，经过几次短暂的专业实习后，班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了，大家都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制订计划。准备考研的考研，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每个人似乎都有了自己的目标。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考研，Z大学的传播系。“进电视台或者报社工作，算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吧。而且公务员这种东西，可是一直高居在我最讨厌职业的排行榜之首。”他说，“爸妈也很支持我，让我不要担心别的，专心致志地考研就行了。和别的准备考研的同学一样，每天都过着宿舍饭堂图书馆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会觉得累，但想着能一天天地接近自己的目标和梦想，付出再多总是快乐的。”
大一开始，他陆陆续续参加过几次征文大赛，从优秀奖到一等奖都拿了个遍，得了不少奖金。大三快结束的时候，他用那些奖金，给爸妈一人买了一部新手机。“他们啊，在吃穿上总是不知道心疼自己，用的也一直是不知道被淘汰多少年的手机。”听着像是嗔怪的几句话，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自豪。“记得把手机送给他们的时候，妈妈哭了，爸爸也红了眼睛。那时我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有些笨拙的翻弄着新手机，看着灯光下他们爬满皱纹的面庞，我才发现，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知不觉竟已苍老了这么多。”
说这话的时候，他几次低头揉了揉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我只知道，为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紧紧地捏着拳头，却还是颤抖得不能自己。
我怎么能不明白他的感受。
小学的频繁转学，中考和高考的失利，大学时用比赛的奖金给父母买的手机，还有准备考研的那段日子，往事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些，全都是我原原本本经历过的，而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可我不打算吭声，我要继续听下去，看看这个人还能说出些什么。
“就这样到了暑假。和高中的朋友聚会，看完了几本期待已久的小说，接着是一个人去旅游。直到那天晚上之前，一切都很好。”这时候，不知是他刻意降低了音量，还是我身体里翻腾的情绪压制了耳膜神经，我感觉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天晚上，我正在旅馆收拾行李，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你爸爸的工厂倒闭了。’”
“你说……什么。”我已经无法继续沉默，嘶哑着喉咙，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妈妈说：‘你爸爸的工厂，倒闭了。’”他又复述了一遍，平静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讲着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像一句解封的咒语，解开了那些我原以为已经尘封的记忆。在它们挣脱束缚的那一瞬，所有的往事张牙舞爪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小然。你爸爸的工厂倒闭了，欠了一大笔债。我们的房子，可能也要卖了，你抽空回来一趟吧。”“小然，要不，你就别考研了，早点出来工作也好。”“这些书不卖，你还想搬到出租屋去吗？就那么点地方都拿来放书，你是想让我们一家人睡大街是吧！”“写写写，一天到晚就知道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看看家里现在成什么样了！你写的这些东西有人看吗？能赚钱吗？”“小然，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刚毕业找工作的话也挣不了几个钱，要不你去考公务员吧，我和你妈妈都相信你一定考得上。”……
“不！”我大叫了一声，抱着头痛苦地埋下身去。原来这五年来，我一刻都没有忘记，22岁那年，我站在人生的分岔口所做的痛苦抉择。
见我突然情感爆发，他也没有安慰我，就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在感觉自己暂时冷静下来之后，我慢慢站了起来，面对着眼前这个一言不发，像是复制了我22岁之前的整个人生的男人。“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因为家里的经济变故，你爸妈让你考公务员。于是你放弃了考研，放弃了梦想，走上了那条你原本从未考虑过的路。你是不是还想说，在经过种种努力变成一个庸碌无为的小科员之后，家里的情况慢慢好了起来，而你看着自己的文学梦逐渐破灭却无能为力，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是吗？”黑暗里，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声音陌生地有些可怕。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苦笑着反问我。“你以为你选择的路是最坏的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坚持不考公务员，坚持不顾家里的状况继续写作，坚持你认为是正确的一切，情况就会比现在更好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会一辈子活在无尽的痛苦与悔恨里，就像我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揪着他的衣领朝他吼道。“什么后悔痛苦的，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他拨开我的手，没有理会我的愤怒，而是喃喃地说道：“再等等吧。明天，明天我就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说完，便转身扎进了茫茫的夜色里，留给我一个黯淡模糊的背影。在这一刻，有千万种思绪奔腾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要追上他，我想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听见他告诉我其实这只是一个恶作剧。可是我的双脚像扎了根，一步也迈不开。我木然地站着，直到小区的保安过来拍了拍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太久。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关上房门后，就像被抽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直接瘫软在沙发上。恍惚间像有一把大勺子在脑袋里狠狠地搅动着，一刻也没有停歇，痛得快要爆炸一般让人难以忍受。翻来覆去中，我只得自己把枕头压在脑袋上，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想，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