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雪被带走七日后,段平凉也被带走了。
从地牢出来,却恰是归云山庄的后花园,春日融融之下一片姹紫嫣红正开得缤纷醉人。他穿花拨柳,想从带路的黑衣人口中套出点讯息,那人却依旧一副死人般的嘴脸,麻木而冰冷。
花影缭乱之间,有一鉴平湖,湖上一弯小桥,一只小亭,濛濛如笼雾中。
段平凉嬉笑的脸色忽然僵住。
“铮”地一下,弦响。然后琴音如流水,四面八方向他裹挟而来,他退避不得,只有立在那水风凉薄、花香如梦的岸边,听那亭中女子奏一曲风华绝代的《汉宫秋月》。
悲愁如此谁能识?损尽容华秋月老。十二年烟波浩渺,鸿飞不度,回首间,前尘都已沉入湖中光影,亭上风凉,扫遍了潋滟波光。
在此之前,他以为花流莺弹独幽琴是几可以与她相抗的了,而今才发现花流莺的琴技远不及她之万一。花下清歌月下吟,倾城愁事付瑶琴,当年牡丹四绝早已风流云散,但她的琴声却仍是低旋在岁月深处,传出空幽如叹息般的回响……
琴声终绝,亭上人款款站起,似向这边望来。
段平凉朗然一笑,抖抖衣襟,踏上小桥,迈入亭中,那身姿卓然如青莲,眉目间一缕风情能牵惹人一生疼痛。郁轻尘手覆弦上,朝他轻轻一笑,“许久未弹了,段郎,你看这琴声,可有辜负这把独幽琴?”
自此日起,段平凉便成为了郁大圣女的入幕之宾。在这个凡事皆透着诡异的归云山庄,郁轻尘似只是个客人,地位颇为超然,单辟有一间上好院落给她居住。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段平凉的扇子要了回来,只是逼着他在扇的背面多题了三个字:“负美人”。
我亦多情,负美人。
两人每日琴箫相和,游冶玩乐,倒也快活——
只是段平凉开始咳血。
夜幕沉沉似铁,天风清冽,小院竹伴梨花,溶溶一地娟娟月。
男子踏着踉跄的醉步,青衫落拓摆荡着,走进房来。一灯如豆,灯下一人如玉。
“玉儿。”看到她,段平凉笑得不羁,手一扬,袍袖中突然飞出一只翠鸟,在四壁间扑楞着翅膀局促地乱飞,吱吱喳喳地叫着。
郁轻尘一惊,复一喜,笑容如清水涟漪般绽开,然而笑意还未及扩散到眼底就冻结了——
“咳咳……”段平凉一手握拳抵在唇间,低首咳嗽,许久,方抬起头来,满手鲜血,唇色如朱,他犹毫不在乎地一笑,“喜欢么?”
郁轻尘方才一瞬的惊怒忽而便转成了冷冷的讥诮。她扶着桌子坐下来,眸光清冷如雪,仿佛直射他心底,“愈来愈深了,嗯?”
段平凉取过手巾擦了擦,又倒下一杯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的笑里埋藏了多少秘密,她想她才是看不清又看不透的那一个。
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你其实什么都懂,你只是不屑跟我说。”
他静了静,“或许是的。”
这话如利刃,猛地一下扎得她心口生疼。她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早在十二年前我就给你种了蛊,你这个——”
“你忍心么?”段平凉轻轻浅浅一挑眼,眸中醉色光华流转宛如明珠美玉,“你杀了我,还到哪去找这么好一个段郎来?”
郁轻尘削葱般的玉色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独幽琴,话音深冷幽丽:“其实,这蛊毒原不会发作……”
“哦?”段平凉咽下一口血,忍住手指的痉挛,饶有兴趣地应了一声。
“这是****。”郁轻尘忽然一抬手,素袖飘扬一瞬,那只翠鸟被她攫在掌中,动弹不得,一双漂亮的眼珠滴溜溜地在两人间转来转去。她的手指一分分地收紧了,“用我教圣物待梦蚕,制成的****。”鸟儿渐渐窒息,双目翻白,“它还有个名字,叫‘何况到如今’。”
段平凉看着那只可怜的翠鸟,无谓地笑了笑,“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好名字,只嫌太平实了点。”
郁轻尘猛地将翠鸟掼在地上,血污染地,她笑得冰冷,“你的阿雪,根本没人给她治伤……她的伤一点点地腐烂,我看她左肩是废了……”
“什么!”段平凉声音一沉,眼神顿时亮如妖鬼,刀剑般刺向她,“你——”话语陡止,他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窗外,红衣女子静静地听着,此时旋即转身,往外走去。
绿竹猗猗,万叶千声,潇然入梦。
花流莺媚笑着,看风离雪抬手拂去下颌的血迹,“他若死了,你也活不长,你且等着吧。”
忽而外间响起一个懒散落泊的声音,振响在这春夜空寂中,“那,她若死了呢?”
花流莺花容失色,三两步奔到门边,竟是方才还在郁轻尘房中不省人事的段平凉,一手执扇抵在郁轻尘喉间,一步步将她挟持着走了过来!
此处守卫被惊动,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响彻暗夜,刀剑出鞘,凛凛寒光俱对准院内这笑容依旧的青衫男子。江巧儿也适时出现,娇叱道:“大胆,还不放人!”
段平凉笑着,手下微压,登时在郁轻尘白皙如玉的颈间按出一道红印。他的目光越过门前表情复杂的花流莺,看向那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的灰衣少女。
那一瞬间,四目相对,她的眼神清空渺远,他的眼神深邃伤沉,千万年光阴过隙,彼此眸中的自己都渺小如一粟。
“这位姑娘,快去请示你家主人吧。”段平凉朝江巧儿云淡风轻地一笑,倒把巧儿唬得一愣,“他是想保郁圣女呢还是要留风姑娘,段某都在此候着。”
江巧儿心念电转,她对庄主脾性熟悉得很,庄主才不惜郁轻尘一条命,但她必须考虑清楚,若是坚持扣留风离雪而让郁轻尘死了,那她可就和寒衣教结仇了。庄主连郁轻尘都不会顾惜,更何况她一个小小丫鬟?
花流莺更是心窍玲珑,此时此刻,她选择袖手旁观。这两个女人,无论谁生谁死,对她都不会有坏处。至于对陈老爷子的交代么……她只需坚称自己并不在场就行了。
凛凛刀剑秋光寒彻,无声对峙中,风离雪拖着伤重的右腿,缓慢地往前走。左腿每迈出一步,都拖得右腿在地上划出一个半弧才能跟上,那滞重的脚步声听得人难受至极,但却坚持着从未间断。
她终于走到了与段平凉并肩的位置,他侧首看着她,她肩上的血迹愈发醒目了。突然她袖中手腕劲翻,却是掣住郁轻尘一只将将要抬起的手,“哐啷”一声,一柄水色轻漾的匕首铮然掉落在地。
郁轻尘面如死灰,仍高抬着头冷然道:“段平凉!你真敢杀了我?”
风离雪缓缓俯下身,捡起那柄匕首。段平凉凉凉地一笑,“你敢赌吗?”
郁轻尘绝望地闭上眼。她不敢赌。和这个男人赌真心,除非她疯了。
江巧儿见风离雪竟浑不在意地走入了包围圈,顿时脸色煞白,这个小祖宗是必得留给庄主慢慢折磨的,若是早死在了别人手里,她自己也休想活。当即扬声道:“你到底想怎的?”
段平凉轻笑,“我带着两位美人走出归云山庄的大门,你们给我备好马匹,不得动一丝一毫,出门我便将郁圣女放了,如何?”
江巧儿深吸一口气,答得却也爽快:“好。”一挥手,守卫们收起刀剑,放他们离去。
待那三人消失门后,她立即招来一人,“大哥——江统领,”她顺了顺呼吸,“等他放了圣女,带你的人再去把他们抓回来。”
归云山庄的大门毫不起眼,朱漆零落,彩绘斑驳,两座石狮子也早被岁月熏得失色。两匹马果然被拴在门边,正神气活现地蹬着蹄。月色如一盆清澈见底的水,空明地流过四方春夜。
段平凉点住郁轻尘穴道,将全身虚软的她放在门边,然后一把抱起风离雪上马,两人共骑。 他猛地一抖缰绳,马儿扬蹄,绝尘而去。
郁轻尘眸中凄苦一现,突然嘴中吐出一柄短箭,直向那两人飞去!
一声钝响,短箭扎入段平凉腿上,怕是已全没入肉中。段平凉却装作无事,力催马儿,马蹄不停,片刻便消失在郁轻尘眼中。
“驭——!”段平凉急急勒马,面前黑衣人神情冷漠,墨袖一扬,无数弓箭寒芒便指向了马上的男女。
“大哥!”风离雪惊呼,紧紧地凝视着这个黑衣人,似乎要从那张麻木不仁的脸上找到些过去的痕迹,“大哥,我是阿雪啊!”
“跟我们回去。”江佐之无动于衷,“或者死在这里。”
段平凉忽然抽出折扇,抵住风离雪心口!
这一招出人意料,江佐之眸中精光陡然一盛,“你敢杀了她?”
段平凉早已明白归云山庄所死缠不休的乃是风离雪,并且必要活着的风离雪,来给那劳什子庄主慢慢折磨。他的下颌温柔地抵在风离雪发上,闻见一阵清幽的白梅香,柔情似水地一笑,“今日放了我们,来日你们还有千万种法子可把她再抓回去;但今日若不放我们,她可就是死人了。”
风离雪闭上了眼睛。他把杀人利器抵在她喉间时的毫不犹豫,就像他对待郁轻尘时一样。原没期待他对自己有多少怜惜,而今看来固然。虽是为了活命,可到底令人心寒。
月色如泣。
“那天夜里,如果大哥不放人,你是不是当真会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