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洛阳,牡丹坊,飘灯楼。
红楼倚翠,前方烟柳笙歌,而此处依旧寂静,好像从来不曾有人涉足。夜风带着露水的润意淡淡拂过楼阁之上的紫纱帘,一层层縠纹荡漾开去,现出幽深晦冥的内景。
“哎楚公子,老身确实不敢骗您,花姑娘当真出门去了呀!”鸨母在楼下拦着一人不让进去,急得焦头烂额,“您不妨问问这里的丫头,大家都知道花姑娘前些天到江陵王大人府上唱歌去啦!”
少年一身黑衣,劲装结束,剑眉星目,抱剑在胸,昂然透出的傲气令人不敢仰视,“她也去了有些时日了,怎么还不回来?”
鸨母讪讪地笑,“她多久回来,本也不是老身能做主的……您知道,咱牡丹坊当年四美冠绝天下,如今也就花姑娘还在了,老身哪里还敢使唤她呀……”
楚歌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却忽抬头,一片红影倏忽如红云抱月飞过,落入那高阁中去。他眸中星光一璨,忍住笑意,作出一副冷酷严肃的样子来,“哦?可本少怎么听说她已回来了呢?”
“这,这这……”鸨母一呆,旁边忽有人提醒她往楼上看——那里竟亮起了灯火,虽只幽微一点,但已足够说明问题。鸨母硬着头皮道:“可您也知道花姑娘的规矩,她不开口,谁也不让进的,若是您进去了却不讨好,却让老身如何处呀!”
突然她身后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妈妈,姑娘请楚公子上楼去。”
是花流莺的贴身侍女飞鸳,相貌清灵,站在昏黄灯影下更是楚楚动人,朝楚歌裣衽一拜。
楚歌一声爽朗大笑,便往里走,顺手抛给鸨母一块碎银子。
飞鸳引楚歌进入楼上小室便退下了。烛火飘忽,红楼影绰,一挂莹莹璀璨的珠帘清脆摆荡着,被烛光映照出千万斑驳幽迷的颜色。楚歌看到珠帘后那盈盈而立的身影,嘴角不自禁带了笑,星眸更亮,却不近前,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看她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壶酒和两只琉璃盏,斟好酒,然后妩媚双眸俏皮地一转,轻声哼起小调来:“浙右江亭,物价廉平,一道会买个三斤,打开瓶后,滑辣光馨,教君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唱着唱着,她绰绰约约地踏着莲花步走过来,轻掀开珠帘一角,修长玉指便被楚歌猛地握住。她幽约一笑,引他进来,“听得渊明,说与刘伶,这一瓶约莫三斤。君还不信,把秤来称,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末句唱毕,她扑哧一笑,双颊飞霞。楚歌也是大笑不止,一把将她抱起飞旋了三圈才肯放下。她被转得头晕,半嗔半恼地瞪他一眼,在桌边仿若无力地坐下,“我给你备了好酒呢。”声音清润如珠玉,更脉脉含情。
楚歌把剑搁在桌旁,一掀衣摆坐下,“什么酒?”
“金盏坊的‘凡人醉’。”她含笑把一只琉璃盏推给他,“尝尝,千金难买呢。”
“我听说过这酒。”他一挑眉,“你想试试我是不是凡人?”
花流莺笑得花枝乱颤,眉眼里满是风流,“你当然不是凡人,你是天兵天将,下凡来救小女子的对不对?”
他微微一笑,手指无意识旋转着酒盏,双眸定定地凝注着她,“我醉了,莺儿。”
花流莺柔声道:“傻孩子,你还没喝呢。”修长凤眼斜斜一挑,“况且我比你大了多少岁,你还敢叫我莺儿?”
楚歌忽然放下了酒盏,伸手握住了她的。他握得如此之紧,她下意识便想挣开却竟然挣不开,烛火映出她微微怔忡的神色,此间她才像个突然傻掉的孩子。
见惯风月、踏遍红尘的她,此时却笑得尴尬,眸光闪躲,“上次你帮我的忙向段公子报信,我还没谢过你……”
“你打算怎么谢我?”楚歌似乎是明知故问,却没有跟着她笑。
她微露羞涩地垂下头,发丝微扬,“楚公子想怎样呢?”
楚歌突然抬手把她下巴扳起来正对着他,让她直视他的眼睛,“花流莺,你这套对我没有用。”
她不怒反笑,笑得全身都微微发颤,仿佛身在火中,烛光红透脸颊,双眸灿若流星,“没用么?”她将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另一手举起酒盏,向他一敬。
他只觉自己肩上那只温柔的手竟似有千斤重,压得他不能动弹,然他也无意反抗,笑了笑,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蓦地仿佛一个闷拳砸在胸口,他脑中眩晕,眼前只剩了巧笑倩兮的伊人影,忽然一低身把她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径往那幽深馥郁的内室中去。
意乱情迷的呻吟中,有一双眼眸深亮,雾一般荡漾的风情之后,是冰一般的冷锐。
“楚公子……”
“唔?”
“你爹最近去哪儿了呀?都不管你的么?”
“他带了门中许多子弟回临安了。”
“回家?去看望你姐姐么?”
“嗯,我姐有了身子,姐夫又总不在,我爹不放心。”
“你爹……跟陈老爷子关系很好么?”
“亲家么哪有关系坏的,况且他俩还有很多事要商量。”
“啊……什么事呀?”
“大概是什么至尊宝剑……嘁,我还从没见过一剑能定乾坤的,不知道江湖人劳劳碌碌为那死物到底是作甚?”
被闹得很难堪的鸨母万般无奈地往回走时,身后忽静静地飘过一个声音:“妈妈。”
鸨母突地被吓一大跳,手帕掉在了地上,她颤巍巍地低身去捡,手在颤抖,满脸的脂粉几乎颤得掉下来。她不敢转身,似乎生怕背后那人是鬼,又似乎根本不相信那人会出现。忽然之间一只笼在云袖中的手伸了过来,只露出两根手指,指甲上的水色芙蓉温润如玉,然后那只手先她捡起了她的手帕,递给她。
鸨母接过手帕,终于敢微微抬头看来人。
这是个一身黑衣黑纱黑斗笠的女子,黑纱后的眼睛中透出温和清润的光,让人自觉低了一等,却偏又很舒服。发丝不飘,衣角未扬,曼妙的身姿被紧紧裹在墨色之中,几乎融化在黑夜里,却又是那么宁定,像这广袤无边的黑夜一般宁定。
“墨、墨、墨……”鸨母连叫三声,却无法接下去,也许是时日太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妈妈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就行。”女子和婉地道,黑纱下似乎有微微一笑。
“墨姑娘……”鸨母依旧不知该说什么好,“墨姑娘怎么……墨姑娘玉足怎么踏来这种地方了……”
女子笑意更深,“这本是生养我的地方,我为何不该来?”
“啊是是,”鸨母忙不迭地道,“只是墨姑娘自离开……之后便再没来过,今时怎么会想来了呢?”
溶溶月色下,墨姑娘笑得清平端方,“妈妈,我离开多久了?”
“十……十二年了。”鸨母回忆起这个数字,心头一阵黯然,“自墨姑娘离开这里到如今,已经十二年了。”
黑纱之后的那双眼眸似乎也是一黯,有些往事就在两个女人之间这么静默地穿梭而过了。“十二年了……原来我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她低声喃喃,“这么久了。”
“是啊,”鸨母鼻子一皱,便掉下几滴老泪,滚过一脸厚厚的脂粉,凉夜之中滑稽复可怜,“您跟着贵人走了之后没多久,楚姑娘便被家里人带回去了,又没多久,玉姑娘也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而今只有花姑娘还一直在这儿,可不凄凉……”
墨姑娘忽一抬眸,“玉倾城也走了?”这不是什么激烈的句子,却问得急促,柔和的话音掩不住一些暗潮汹涌的情绪,“也是十二年前?”
“是啊。”鸨母心思一转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花柳巷中早混成了人精的老妈妈看着这心窍玲珑的女子,心底也是一声叹息:任你再风华绝代,却还不是为情所困,世间事真是难以逆料。“这孩子,什么信儿也没留下,你们三个一走,坊里的客人顿时少了许多,如果不是花姑娘,老身还真不知怎么撑下来呢……”
“嗯,花姑娘着实辛苦了。”墨姑娘颔首,神容又回复了婉丽端仪,“妈妈,此番亲来,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啊哟,瞧您说的,什么拜托呀,墨——墨姑娘有所吩咐,老身当然在所不辞!”鸨母赶忙道。
“段平凉段公子,您应认得,他是这里的老客人了。”墨姑娘眸光平静,夜风中如平湖春水,波澜不兴,“我想拜托您的是,他下次若来牡丹坊,请您务必将这个交给他。”她轻抬手,指间夹着一张绯红纸笺,折好并密封,交给鸨母。鸨母顿时深感责任重大,郑重收下。墨姑娘转身欲行,忽又轻道了句:“还有,让他不要相信飘灯楼那个人。”
鸨母一愣,“您是说,花——花姑娘?”
然而她眼睫一垂,人已行远。迈的是端庄小步,黑衣迤逦若墨色流云,转眼消失在夜的深处。鸨母眼一花,似乎看到几个暗卫从壁影里出现,跟着墨姑娘一同离去了。
飞鸳走过来,睁大眼睛对鸨母悄悄道:“妈妈,那个姐姐虽穿得严实,却可见得是个美人呢!她是谁呀?”
鸨母将那红纸笺小心收好,方转身对飞鸳道:“十二年前,牡丹四绝艳冠天下时,你还不在。”
“那个,我听说过呢。”飞鸳眨眨眼,那模样煞是可爱,声音也脆嫩,“花下清歌月下吟,倾城愁事付瑶琴。多情公子休嗟问,总负云端一片心。可我总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说的就是当年咱牡丹坊的四位美人啊。花流莺之歌,楚宫月之诗,玉倾城之琴,以及,绝世墨云心。”
飞鸳听得一阵神往,绝世!怎样的女子,才当得这“绝世”二字?
鸨母胭脂厚重的笑影里沧桑经年,她想到的,却是这首诗里深藏的那个男人。